叶秀山

说“五十而知天命”

题记:“知天命”不是智慧、学问的终结,更不是生命的终结,而只是“开始”.就“学术”的“事业”而言,孔子的这个说法,是相当准确的。

孔子说他十五岁立志学习,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岁则随心所欲而不逾矩,说这话(《论语·为政》)时已过七十,孔子死于七十三岁,所以“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境界,未曾持续几年。

为什么已“知天命”之后,又过了二十年才“随心所欲而不逾矩。”?孔子说他“五十而知天命”到底是什么意思?“天命”不就是“天道”——最高智慧吗?认识了“最高智慧”还要等二十年才达到“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最高境界”,不是很费解吗?

孔子这段话是他一生经验的总结,有自己具体意义,也有普遍的意义,所以我们至今还常说,“已过而立(不惑)之年”这样的话,可见几十年来,历史已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一个人的生命历程似乎仍然大同小异。

孔子一生目标是要在纷乱的世界中建立一种秩序,希望天下由乱到治,而他认为“乱”是“现在”的事,“过去”尧舜周公的天下是“治”的,所以“未来”的“治”,当是“过去”的“重复”——“恢复”。“过去”之所以“治”,乃在于天下万物(包括人)都各有其自己的恰当的位置,按照自己的应有的“份”,来发挥作用并得到应有的“补偿”。天下各安其位,行其所应行,得其所应得,则就是天下归“仁”,“安于位”就是“安于仁”,过与不及、越位或不到位,都是“不仁”。“不仁”就“天下大乱”。“乱”,就是天下万物“错位”。譬如做“父亲”的不教、不慈,是为“不仁”,做“儿子”的不孝、不养,是为“不仁”,为“君”的“不爱民”,为“民”的“不服从君”,好犯上作乱,都是“不仁”,“都会“乱”,“仁者爱人”,这个“爱”也是就其“位”而“爱”之,不是普泛的“爱”。譬如父亲爱儿子,但如果不严加管教,则是“溺爱”,是“害”了他,不是真“爱”他。君子爱人以德,不教而诛,在长者是为“不仁”。所以孔子的“仁爱”是有区别的——也可以说是有等级的“爱”,是具体的“爱”,不是抽象的“爱”。

抱着这个“爱国(天下)”、“爱民”的“仁爱”思想,孔子三十岁“立”于世。“立”什么?“立”是指“立”“命”,即“立”自己的“使命”。——要使天下大治,这种“治”,建立于万物得其“位”的“仁”“爱”的基础之上,则不会再“错位”,则会长治而久安。到四十岁,这个“志向”(命)已经达到不可动摇(不惑)的地步,无论世事如何纷乱,这个“命”——“使命”都坚如磐石,只是勇往直前。

然而,三、四十岁只是坚定地“立”定一个“志向”,还是主观的,到底这个“志向”的能否实现,或者实现的程度如何,这时还是没法估计到的。三、四十岁正是所谓“主体性”高扬的时候,以天下为己任,要想实行自己一套的主张。到了五十岁,可谓达到一个人事业的顶峰,也正是这个时候,孔子的事业有个大起大落。先是由都宰升到司空、司寇,有了行政权,后来又遭冷遇而退至二线、三线,转向教书育人,并率徒周游各国,以求能行其道,终因未见采用而更退至政治舞台的“后台”,集中力量致力于学术工作,整理古代文献,与学生们探讨各种问题,阐发自己的思想,学生们记录下来后,成为中国的文化经典《论语》这本书。

从这个历程来看,所谓“五十而知天命”的意思就比较清楚:原来三、四十岁时的“主体性”高扬的锐气受到了阻抑,在奋争之后,“知道”还有一个比自己“立”下的“使命”更为有力、更为强大的“使命”——“天命”。“天命”是“上天”给你下达的“命令”、是“天”规定了的你的“使命”。世界上的事,并不是你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即使你的想法是对的,也不一定能做得成,你立身在世,所能做的事,只是去努力完成“天”“分配”给你的“任务”,这是你应该做的,也是你可以做的。康德说,他的哲学是要让人弄清楚:到底人能(被允许)“认知”什么,人“应该”做什么,和人能(被允许)“希望”些什么,明白了这三个问题,也就知道了“人是什么”。孔子对人生在世——在现实的感性世界能(被允许)做些什么是很有体会的,他总结,这种体会,在他五十岁的时候,在他的事业进人高峰而开始下降后,体会出来了:我孔子只能(被允许)做什么事。

在这个意义上,“知天命”不是智慧、学问的终结,更不是生命的终结,而只是“开始”;于是,孔子六十岁“开始”“耳顺”了,到了本十岁,进入“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状态。三、四十岁的人,“志向”很大、很高,“主体性”高扬,但并不能“随心所欲而不逾矩”,可能碰许多的钉严,或者消极颓废,或者愤世疾俗,情绪有许多波动,到五十岁后,就可能找到自己在社会上的位置了,不再那样消极颓废,也不再那样愤世疾俗,而可以努力地、安心地去完成自己该完成的事业——德国人叫Bset immung,英、美人叫vocation,中国人也叫“天职”,譬如扶养广女是父母的“天职”等等。这样,再有十来年,“耳”就“顺”了,不会因为“他人”的意思不合“已意”,就听不进去。“顺”者乃是“顺”“天命”的意思;“大命”只能“顺”,不能“逆”的。这样,再过十来年,自己的纯粹的“主体性”被“改造”了,心里想的,已不是那“不很可能”的、“空洞”的“应该”,而是在“知天命”、“耳顺”之后,尽自己应尽的“天职”,所以,“随心所欲而不逾矩”,“心想事成”,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了,“应该”和“可能”统一了,“人”和“天”统—了。不过,这时“人”已年过七十岁,还有什么作为呢?所以,“随心所欲而不逾矩”似乎只能是一种短暂的“境界”了。

无论如何,按照孔子的经验,在人的生命的历程中,五十岁是很重要的,它提示你,该做些什么,不该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不能做些什么,你的“天职”是什么,用现在的话说,你五十年的经验给你的人生“定了位”。有了这个“位置”,你如果再“越位”、“僭妄”,或者放弃这个“位置”而“不到位”,则是为“不仁”,就不是“君子”了。

“定了位”不等于“到了位”,你还得努力才能使自已“到位”,所以五十岁是一个“开始”,而不是“终结”。我们固然不能说“人生从五十开始”,但却可以说“人生真正的事业从五十开始”。

从现代的眼光来看,这个年龄段似乎太慢了些,现在强调干部要年轻化,孔子这个说法有些不合时宜了;不过,我认为就“学术”的“事业”言,孔子这个说法,是相当准确的。从实际的情况来揣测,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这个“天命”的更为具体的意思就是:他意识到他这一生是要从事“学术工作”的。

就学术工作而言,“五十”岁常是一个分水岭:是成熟期,也是某种意义的“开始”。

当然,学术领域内也有许多的“天才”人物,他们在很早的年龄就有划时代的学术成果,象王国维只活到五十岁,他的学术成果就十分可观;当然,我们可以假想他不自杀,活到七十岁,这二十年时间的成果可能更加辉煌——我们只能说,“天才”毕竟是“例外”,一般来说,“大器”总还是比较的“晚成”的。幸好我们的“至圣先师”、“万世师表”不是这种“天才”式人物,而且留下有明确的“人生经验总结”——他是五十岁才“知天命”的,以后以二十年的功力从事学术活动,才达到“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程度。这为我们这些老而无成的人提供一种安慰:孔夫子如此,何况吾辈!

更何况,自孔子以后,学术经验又积累了两千好几百年,就历史传统的学习来说,已不光是夏、商、周三代,只我们自己的传统就有浩如烟海的典籍,不要说十五岁开始“学”,就是在娘胎里开始“胎教”,用通常的办法,绝对“学”不过来。

更何况,如今开放时代,而且近百余年来,中国受到东、西洋文化的影响,需要知道、学习的事不知多出许多来,需要学习洋文、洋书,要与洋人交往,而日月周天的运行和孔老夫子时代差不多,一天只有十二个时辰”(24小时),就是不睡觉也学不过来;

更何况,如今是信息化时代,不但有印刷出来的书,而且有电影、电视……,更有电脑计算机,信息高速公路,我们要“知道”的,不仅是圣人、学者、专家的意思,就连普通人的意思也不能完全忽略。孔子就说过“:三人行必有吾师”,按这个比例算,全世界三分之一的人都可以是我的老师,过去他们的“话”我绝大部份是听不到的,马马虎虎也就罢了,如今他们的“话”我们可以听到、读到的,越来越多了,凭什么你能“不听”?这样,我们要积累经验,想出一些办法来,鉴定哪些“话”要“听”,哪些“话”可以暂时“不听”。

更何况,我们当中人多数人也和孔夫子一样,不一定早年就认识到自已的“天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是能力所及,什么是能力不及的等,而是付出多年的代价,做做这个,又做做那个,慢慢地才找出自己的“位置”来,这时也真到了五十岁了。

更何况,世事的变化有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一代人有一代人“浪费时间”、“虚度年华”的苦恼,而有些是不能由他们自己负责的。譬如我们这代人,经过“文化大革命”,在“干校”好几年,加上各种“运动”,有十多二十年时间不在做自己的工作,按孔子的二年一进的计算,已经“浪费”了两个跨度,所以只能是“七十”“知天命”了。或许,现代条件好,存活的时间比占人长,七十已不“稀”,活到九十岁,把这个跨度补回来了,但八、九十岁的人,精力当然比不上五、六十岁,所以实际上容易补回来。

凡些种种,无非说明,学术性的工作耗费的时间要长一些,五十岁为一关键,是比较合适的。近读牟宗三先生《五十自述》,知道他存在八十岁同意印行自述的全部,可见五十岁对他的学术生涯也是一个转折点。

就孔子而言,他从五十岁知天命后,又经过二十年,才有“随心所欲而不逾矩”之感,”可见学术工作的难度;不过,同时也说明,在学术领域里孔子找到了他在实际政治领域里所没有找到过的感觉:在学术领域里,他得心应手,真的使“应该”的变成了“可能”的、“现实”的了。从这种感觉,反过来又印证了他在五十岁时所体会出的“天命”、“天职”感,是正确的、合适的,他以二十年的努力,果然达到了智慧的最高境界——“自由”。

“自由”是“自在”,都出于“自(已)”。“自由”必先“知已”——苏格拉底所谓“认识你自己”;在孔子的意义上,就是“知天命”,认识我自己的“天职”,不只是“为所欲为”地“主体性”高扬。

“自己”是“什么”?“自已”为“自已”的“本性”。《中庸》说“人命之谓性”,这个“性”是“自已”的,也是“天”“赋予”的,世间万物的“性”,是“天”(自然)“赋予”的;“人”的“自已”的“性”,是“社会”、“他人”所“赋予。”的,当然,也是“自已”努力去“完成”的。“人”以“自己”工作、绩业去“充实”这个“性”,使它凸显出来,所以不是不努力,而要很努力去“完成”这个“性”,使之“完满”、“圆满”,使之“尽”。从一个意义来说,“命”和“性”又都不是“先天”地注定的,因而要到五十岁以后才找到了这个“定位”,在这之前只是一个“空位”,是一个“X”;孔子的意思是要人一定去找到这个“位”,在这之前只是一个“空位”,否则将一事无成,达不到“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自由”境界。

于是,“自由”不是“胡思乱想”,而是“知己”,认识自已的“本性”;而这个“本性”,也不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想当“帝王”就能当得成的,更不是生下来就注定了的。“大命”不是“人的命,太注定”的“迷信”。“人”的“本性”,是具体的社会实践的“结果”,是通过体验、思考、实践经验得来的,在这个意义上,你的“本性”,是你自己的“创造”,也是“他人”的“赋予”,所以,孔子才说,“人贵有自知之明”,这个“自知”,就是“知大命”,而孔子是五十岁才体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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