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周刊】

新菜根谭:葵菜、菘菜与菰米

纪丙奎

一、葵菜

漫议长生法,蔬饭最养人。

历史上,蔬菜种类的迭变一定是中国人食谱中变化最大的部分。假如老祖宗睁开眼,一定不认识我们餐桌上绝大多数的蔬菜。与进化缓慢的本土蔬菜相比,不断杂交优选的外来蔬菜,无疑更好满足了人们对食物色香味全面进阶的要求,但这种变化似乎远追不上人们胃口的变化。


古人的葵菜

古人的蔬食菜单,其实简单。虽然老祖宗对待饮食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精细态度,无奈可选的菜蔬并不多,秦汉以前的上古时代,古人的菜蔬有限,除了葵菜,其他菜蔬如薇(野豌豆苗,别名巢菜),藿(豆类的叶),藜(莱,灰灰菜),萱(黄花菜),荼(苦菜类),荠菜,韭菜,蓬(嫩叶可食),蕨,笋等季节性、地域性较强,其他能较长时间储存食用的主要为葑(蔓菁)、菲(萝卜类)的根茎。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葵”作为我国最古老的本土蔬菜之一,曾与韭、藿、薤、葱并称“五菜”,“葵”更列五菜之首。有元代农学家称“葵为百菜之主”,可见直到元代葵菜一直是百姓食谱中的看家蔬菜。如今,这种德泽广布的蔬菜却难以在园圃和菜场觅见踪影。


清炒葵菜

找寻与葵菜相关的信息,不出意料最早的记录是在《诗经》里。《诗经•豳风》里有“六月食郁及薁,七月烹葵及菽”。《诗经》不仅是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还是中国古代的风物志书和动植物宝典,据统计《诗经》里总计出现30多种植物名称。无怪乎孔子推崇《诗经》的学习,孔子对《诗经》一书的“推荐语”明白晓畅,博大而精微: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豳风》采集自今天甘陕一带的民歌,“七月烹葵及菽”反映出甘陕附近的周代先民两千年前已经在吃种植的葵菜和豆类(菽)了。其实《豳风》里罗列的食物又何止是葵和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然而,所有这些食物中,能称得上蔬菜的仅有葵和荼。

葵菜长什么样,吃起来又是怎样的味道?询之《本草》,说“葵菜有紫茎、白茎二种,以白茎为胜。大叶小花,花紫黄色,其最小者名鸭脚葵。其实大如指顶,皮薄而扁,实内子轻虚如榆荚仁。”读罢不明所以。请教一些见多识广的家庭主妇,只知有秋葵。秋葵为近代印度传入,自然不是本土的葵菜。咨询一些热爱莳弄园蔬的老人,有人回答略似南瓜叶而更圆,形更小,状如马蹄,因此还有一别名“马蹄菜”,炊熟后黏软滑腻易消化,因此又名“滑滑菜”,其家乡川渝一带喜欢拿来做羹汤。闻言心生感慨,我想起《十五从军征》“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的句子。

历史到了今天,葵菜这种古老蔬菜的吃法好像还停留在上古时期,数千年来几无变化。贵如曾国藩,剿灭太平军的戎马间隙最推崇的饮食是肉汤烂炖菜蔬,因其简便而味美。他在家书中跟儿子曾纪泽说:“吾近夜饭不用荤菜,以肉汤炖蔬菜一二种,令其烂如臡,味美无比。”不知其“蔬菜一二种”中是否有葵菜?


今人所食秋葵是从印度传入

在中华大地瓜瓞延绵数千年的当家蔬菜的“葵菜”,什么原因一下退出了百姓的饭桌?我不得而知。翻看《本草》,只留下一句:“古者,葵为五菜之主,今不复食之。”私下猜想,无外乎汉唐宋元以后各种番菜的陆续引入,使五菜当中最称得上可口的葵菜被挤出了国人的菜单。只是我们可以确定,葵菜因为《诗经》《乐府》的载录,已经成为民族悠久饮食文化的一部分,历史没有忘记这个曾与上古百姓甘苦与共的当家蔬菜。

汉乐府中最为人们所熟知的当属《青青园中葵》,我记得小时候常在田间的劳作中无意识地默念这首歌行:“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五言的句子契合着劳动的节奏,一遍遍吟哦下来,仿佛尝尽了人生的况味。

二、菘菜

嚼得菜根香,万事终可成。

假如今天要在蔬菜中评选“国菜”,我一定会选白菜。齐白石爱吃白菜,他在画作《白菜冬笋》题跋里写:“曾文正公云:鸭汤煮萝卜白菜,远胜满汉筵席二十四味。余谓文正公此语犹有富贵气,不若冬笋炒白菜,不借他味,满汉筵席真不如也。”他为白菜鸣不平:“牡丹为花之王,荔枝为果之先,独不论白菜为菜中之王,何也?”


大白菜古称“菘”

有人说,中国人一辈子吃的大白菜堆起来有北海的白塔那么高。白菜因为产量很大,价格低廉,在如今的宴客中大有上不了“大席”的趋势,北方民间请客,菜单如果出现白菜,主人大概率会被讥笑吝啬。作为本土蔬菜,白菜的食用历史据说可以追溯到7000年前的原始社会,理由是考古人员在半坡遗址的陶罐里发现碳化了的白菜籽。白菜萝卜蔓菁十字花科的种子,无论形状、颜色还是大小都很相似,在埋藏六七千年后如何确定就是白菜的种子,令人疑惑。况且,白菜几千年来一直在衍化,经历了从葑到菘演进的混沌过程。

今天,人们普遍认为“葑”是白菜类十字花科植物的原始祖先。“葑”的出现很早,起码可追溯到西周,《诗经•邶风•谷风》有“采葑采菲,无以下体”。西汉扬雄《方言》说:葑也、须也、芜菁也,蔓菁也,薞芜也、荛也、芥也,七者一物也。又说:蘴荛,芜菁也。陈、楚谓之蘴,齐鲁谓之荛,关西谓之芜菁,赵魏之部谓之大芥。也就是说,汉代人认为葑就是芜菁,蔓菁,芥菜。如果这种说法正确,那么蔓菁就是白菜的祖先,白菜就是蔓菁的后代和变种了。

“白菜”一词出现得很晚,最早见于南宋。朱敦儒词云“自种畦中白菜,腌成饔里黄薤”,杨万里有句“看人浇白菜,分水及黄花”,二人都提到“白菜”,但句中都有“黄”字,因此不排除“白”字只是对仗方便的嫌疑。然而,同时期成书的台州方志《嘉定赤城志》 有“大曰白菜,小曰菘菜”的说法,由此则可以确定“白菜”的称呼至少在南宋时期已经成形。


酸辣白菜

在南宋以前,典籍中的白菜多被称作“菘”,据说菘的称呼最早见于东汉张仲景《伤寒论》,我没有考证。但至少在两晋时,在长江流域的江东地区,“菘”的叫法已经形成。东晋郭璞在《方言注》中称:“蘴(葑)音蜂,今江东音嵩,字作菘也。”宋代诗人陆游的祖父陆佃在《埤雅》中解释“菘”的构字:“菘性凌冬不凋,四时常见,有松之操,故其字会意,而本草以为耐霜雪也”,指出白菜之所以叫菘,是因为耐寒,有松树凌寒不凋的风骨。陆佃的解释比较符合汉字造字的六书之法,从品性上升华了菘菜的气质。

我国最早出名的白菜当属山东的“胶菜”。胶菜因为产地在胶东地区而得名,早在 1875年就漂洋过海参加东京博览会,由于声名远扬,外地白菜常常冒名。鲁迅先生《藤野先生》里写“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 ,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头,尊为‘胶菜’”,说的其实是这回事。

今天,白菜的品种和名称实在众多,除了球形的胶州大白菜、泰安大白菜,还有天津麻叶青白菜,玉田包尖白菜、廊坊奶白菜、杭白菜、菊锦白菜等等,好些品种连日常辗转于厨房的主妇们都难以辨别。我这个居住江浙的北方人,每年一过中秋就会开始在菜场踅摸白菜的影子。重重卷裹的白菜,剥下的每一叶都似一棵翠绿的大树,树干粗壮而且玉白,让人赏心悦目。

白菜的烹调在北方多见炖猪肉、炖粉条、酸辣炝和腌泡菜。南方人对白菜没有北方人那么热情,却创造了宫廷名吃“开水白菜”,方法是用老母鸡、火腿、排骨、干贝熬制高汤,猪瘦肉和鸡脯剁成蓉后分次倒进汤中,文火熬制半小时,将精选的白菜心放入汤中灼至七分熟,滤出清汤,菜心用细针穿刺小孔装碗,再次浇入熬好的清汤即可。


白菜猪肉炖粉条

作家汪曾祺一生嗜吃,浓厚的文人气里掺杂着调皮的烟火气。他曾撰文回忆老舍先生的吃,他说老舍先生每年都要把市文联的同人约到家里聚两次。有一年他订了两大盒“盒子菜”,里面分开若干格,装着是火腿、腊鸭、小肚、口条之类的切片,很精致。等到熬白菜端上来了,老舍先生举起筷子:“来来来!这才是真正的好东西!”

三、菰米

野炊菰米饭,闲泛五湖舟。

在今天我们惯称的“五谷”之前,其实还有一个“六谷”的说法。《周礼•春官•小宗伯》:“辨六齍之名物,與其用,使六宫之人共奉之。”郑玄注:“齍讀爲粢,六粢謂六穀:黍、稷、稻、粱、麦、苽。”


茭白古称“菰”,是一种粮食

菰作为五谷编外的第六谷,外形与水稻相似,多生于河沟水泽,细茎,散穗,结实为菰米,民间多称“雕胡米”,在各地另有雕苽、菰蒋、茭米等不同的叫法。唐王维“郧国稻苗秀,楚人菰米肥”,李白“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储光羲“夏来菰米饭,秋至菊花酒”,杜甫 “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柳宗元“香饭舂菰米,珍蔬折五茄”,郑谷“闲烹芦笋炊菰米,会向源乡作醉翁”,五代韦庄 “满岸秋风吹枳橘,绕陂烟雨种菰蒋”,北宋苏轼“应念潇湘,岸遥人静,水多菰米”,贺铸“莓苔与菰米,何处是湘天”,南宋陆游“二升菰米晨炊饭,一碗松灯夜读书”,说的都是菰结实后的菰米。

诗人孟浩然曾感叹“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比之菰菜,恰恰相反。菰在生病后,不但身价不降,反而受到人们意外的欢迎。现代科学发现,菰在感染一种黑粉菌后茎杆会急剧膨大,变得鲜嫩可食,这就是我们三餐常见的茭白。《本草纲要》“附方”载:“菰本作苽,茭草也。其中生菌如瓜形,可食,故谓之苽。其米须霜雕时采之,故谓之凋苽。或讹为雕胡。”查找中医药名词库,对“茭白”的定义是禾本科植物菰的花茎,经茭白黑粉菌的刺激而形成的纺锤形肥大菌瘿。


菰后来演变成茭白

看来《本草纲要》所言不虚,古人仅凭经验准确判断出茭白是菰“生菌”而成,实在让人佩服。据说今天为采收茭白而培育的菰经过层层选育已失去结实功能, 即使没被黑粉菌感染也只开花而不结实,成为结结实实的蔬菜了。

菰被驯化成了蔬菜,菰米自然逐渐从河流江湖上绝迹。什么时候退出的餐桌,有人说是南宋,可是翻翻历代的文学作品,处处能见菰米的踪迹。且不说前面提到的唐宋诗词,其后的元明清三代诗词也都有关于菰饭的记录。元谢应芳《简张希尹》“秋风响梧叶,甘雨熟菰米”,王逢《秋感》 “豆苗瓜蔓未应稀,菰米莼丝积渐肥”,张可久《朱履曲》“新炊菰米饭,道和竹枝歌”,明高启《姑苏杂咏•松江亭》“欲炊菰米饭,待月出海白”,清张英《食菰蒋米》“自是水边饶雁膳,何时采采入甜羹”,都明确写到了吃菰米饭。


江南人爱吃的油焖茭白

值得一提的是,浙江的湖州曾以菰为名,古称菰城。想必当时的菰城,周遭一定是一派菰叶如林、茭米飘香的景象,只可惜这样的景象如今再难寻觅。

结实可为谷,多病翻作蔬。菰这种古老的作物江湖飘零,逐水而居,平凡中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儿,就像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真不简单啊!

作者简介

纪丙奎,无锡市新吴区作协副主席。在全国及省市媒体刊物发表作品40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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