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竞争激烈的教育环境下,孩子的学习困难问题总会引发家长焦虑,甚至导致整个家庭的矛盾爆发。
近几年,全国多地医院开设了“学习困难专病”门诊。许多因“学习困难”问诊的儿童被确诊为多动症(ADHD,注意缺陷与多动障碍)、阅读障碍、自闭症等。
然而,诊断只是第一步,问题无法得到解决,焦虑情绪仍在蔓延。这些学生如何在学校自处?如何帮助他们学习?什么样的教育对他们来说才是最合适的?
陈嫣在小学一年级诊断出多动症,此后一直在努力夺回对情绪的控制权,在老师和家长的帮助下逐渐回归课堂,将注意力重心放在了学习上。魏天翔在小学二年级检测出读写障碍,在无法适应学校教育的情况下,他休学在家与母亲一起尝试家庭教育,通过自学和运动干预改善学习能力,目前是纽约大学教育专业的大三学生,在一所公立小学的特殊教育班级实习。
试图回答这些问题,首先需要倾听这些学生的声音,他们如何理解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家庭和学校的教育如何改变并塑造了今天的他们?在无法改变生理功能障碍的情况下,他们希望从家长、学校和社会上获得什么?
以下,是他们的讲述:
陈嫣:诊断多动症超10年,我逐渐学会控制情绪
大脑“抛锚”
读小学一年级时,班主任建议我爸妈带我去医院检测。我被诊断出ADHD。
刚上小学时,我就感受到了压力。在幼儿园,我每天都在玩。上了小学,我必须要坐在教室里听课,必须要完成老师布置的默写和订正任务,才能出去玩。
老师在讲台上讲课,我常常一不注意,就开始看向窗外,看鸟,看树,看一片叶子在风中摇晃,我都能看得入迷,思绪乱飞。老师叫我注意力集中,我就会控制不住情绪,对着老师大声叫起来。老师说一句,我就回一句。
有一次,我踩在书桌上,爬到了连接教室和走廊的窗户上,想要坐在那个窗沿上听课。外面是走廊,我并不害怕,也不觉得危险。但是,老师看我站在那么高的地方,就很紧张。现在想起来,我当时很幼稚,做这些事可能是想吸引大家的注意。
妈妈有时候会打我屁股教训我,她想不通为什么我三天两头地找麻烦。在诊断出多动症后,我爸妈带着我到处找医院,跑了好多次、好多家医院,做了很多测试和问卷,让医生给我开药,想办法改善我的情况。但是,我吃药的效果一直都不太好,对情绪控制的作用不大。
四年级,爸妈给我办理了休学,把我送到了外地一所寄宿学校,两周回一次家。那里实施小班化教学,一个班最多才20个人,有和我一样存在特殊情况的学生。
有一次,老师带我们出去爬山,叫我们手牵手一起走。我突然闹情绪,在队伍里吵吵嚷嚷,撒开同伴的手,一个人跑走,老师说什么都不听。后来,老师惩罚我周末留在学校,不能出去玩。
我感觉好像不论在哪里,我都是有点特殊的存在。在读一二年级的时候,我的卫生习惯比较糟糕,会直接抠鼻子,用手擦鼻涕,所以大家好像有点嫌弃我。当时,我只有两个关系还算好的朋友,愿意包容我,和我聊聊天。
在寄宿学校,有时候我的脑海里会出现幼儿园和我一起玩的好朋友,他们和我刚分开时的样子。在洗澡的时候,想到爸爸妈妈和家,我也忍不住会哭。
我从家里带来了妈妈给我买的《哈利·波特》全集。晚上睡不着时,我就会偷偷溜出去,坐在门口的路灯下看书。那几部书,我看了好多遍,把书翻得都掉页了。
心中的“无名火”
我在寄宿学校待了一个学期,情绪控制的问题仍然没有改善,所以爸妈把我带回了家。
那时候,爸爸还在四处找讲座听,加入多动症儿童的家长互助群,希望帮我找到改善的方法。他经常开车路过一家空手道的兴趣班,爸爸想让我学会保护自己,就带我过去试了一节课。没想到,10岁的我试了一次,居然坚持到了现在,已经8年了。
医生曾经建议我们采用运动干预的方法,促进多巴胺的分泌,帮助我集中注意力。但是我以前跳拉丁舞和中国舞的时候,总是卡不上节奏,最后就会闹脾气,赖在一边不愿意动。
而练空手道不一样。我一走进道场,和大家一起喊口号做动作,就不会走神,也没有跑走的冲动,可以认真地练一个小时。晚上,空手道课结束后,我会有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情绪突然都得到了释放。
陈嫣在练空手道时劈叉(受访者供图)
练了一两年后,我也会间歇性地产生厌倦感。有一阵子,我闲在家里,非常烦躁,什么都不愿意做。爸爸硬要拖我去上空手道课,我就扒着房门不走,就算他开车把我拉过去,我也不练。那次,爸爸很生气,放假时不带我回老家玩。
我经常会这样受到情绪的控制。我很难形容这种感觉,也找不到原因,心里会突然涌上来一股烦躁的情绪,像一团火郁积在那里,等待爆发。
读六年级时,我会尽量克制自己,学会尊重老师,不干扰课堂秩序。我尝试把情绪宣泄在纸上,用铅笔乱涂乱画,把一页纸全部涂黑,把笔削尖,把餐巾纸撕成条状。在情绪“上头”的时候,我会忍不住跺脚,用拳头砸墙。我的座位被安排在后门边上,实在控制不住时,我就会跑出教室。
图书馆是我最常去的地方。很神奇的是,从小到大,不论我做什么事情,注意力都很容易出问题,也会感到烦躁。但是,唯一能一直坚持下来的就是读书,读各种小说和故事书,我会真正沉进去,听不见外面的声音。
陈嫣家客厅的书柜,摆放着她从小到大翻看的书籍。(受访者供图)
整个六年级,我几乎都“泡”在图书馆里,只有中午吃饭时回教室。我偶尔也会上语文课,就当作故事听,最多能坚持听个20分钟。做数学卷子的时候,我基本上只做选择题,和一两道填空题。我既不记得数学公式,不会做,也完全不愿意做。
那段时间,因为我成绩很差,也不听课,爸爸经常隔一段时间就被老师叫到学校。
我很“幸运”
从七年级开始,妈妈每晚帮我补习数学。她带着我一起做试卷,碰到一道题,就把这类题的知识点重新讲一遍。她和我约定,一定要听数学课。我就把图书馆的书借到教室里看,时不时地听一会儿课。
等到八九年级,我基本上所有课都能听下来了。满分100分的试卷,我数学考到过80多分。数学老师就拿我举例鼓励其他同学,努力学习把数学赶上来,这对我是一种激励。这也是我感到幸运的原因,几乎在学校的每个阶段,我都能遇到包容我的老师。
小学时,有老师知道我多动症的情况后,看我开始闹情绪了,就想把我拉到一边,我急了就直接在走廊里劈叉,让老师拉不走我。老师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跟我说,“又不是只有你会劈叉咯。人家舞蹈班的同学都会。”然后,老师就陪我坐在台阶上和我聊天。我已经不记得聊了什么,但是当时心里很感动。
后来,我考上一所中专,读的专业是工业机器人技术应用。这是受我爸爸的影响,他是工程师。小时候,如果家里有灯泡不亮了,他就会带着我检查电路问题。
我从小对机械很感兴趣,现在学习用电脑编程操作和维护保养工业机器人,比如工厂流水线上的那种机械臂。明年,我就要参加三校生高考了,我开始考虑未来的专业方向。
现在,我空手道已经考到了黑带初段。我每周仍然会抽出三个晚上,跟着成人班上课,两两对练打靶。我还在入门班当助教。他们都是幼儿园和小学的小朋友,非常可爱,但有的也很让人头大,需要一步步拆分动作,手把手教。
我有时候会想,小时候教我是不是也挺累的?如果我没有多动症,我会怎么样?是不是我学习就不会那么困难,不会浪费那么多时间?
但是,那是我人生中一段特殊的经历,如果没有它,我可能就不是现在的自己了。就像我们在心理课上学的那样,人要悦纳自己,坦然面对自己的不足,也不能忽视自己的优点。
魏天翔:“学习困难”是生理问题,不是态度问题
解脱
我从小学四年级开始休学,在那之前的三年里,我在学校过得不快乐,在家里也处于压抑的状态。
我的理解力明显落后于同龄人。读书的时候,我常常会漏字和串行,跟不上节奏,不知道大家读到哪里了。不管是中文还是英文单词,我都完全背不下来。当时,一周考一次英语生词,总共12个,我一个都不会。写字的时候,我不知道加逗号句号,写英语不加空格,不知道为什么英语单词前面要加“the”“a”,复数要加“s”。
我的身体协调能力也有问题,学钢琴的时候,我分不清左右手,手也撑不起来,只能趴在琴键上,两只手不能同时做不一样的事情。
当时,我妈很焦虑,她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能像其他学生一样完成学习任务,为什么左右不分,为什么在体育上的表现很差。我做作业经常要做到晚上九十点钟,我妈很生气就会打我一顿。后来,她也打累了,和我说10点以后就不准做作业了,直接去睡觉。
那时候,我唯一可以倾诉的人是外婆。她经常会劝我妈,不要对小孩子太严苛。外婆离世后,没有人再站在我这边为我说话,没有人理解我的问题。我爸比我妈更严厉,他更在乎我的学习成绩,会教训我说,“你这孩子这辈子就这样了”。
二年级时,英语老师发现我分不清字母“b”和“d”,“p”和“q”,建议我妈带我去做检测。我诊断出读写障碍,那对我和妈妈来说,都是一种解脱。
当天晚上,她和我道歉说,“妈妈以前做法不对,你愿意原谅我吗?”
在那之后,她的态度逐渐发生转变,不再在乎我的学习成绩,而是更包容我,为了我去和学校沟通。而在她道歉之前,我都不敢和她交流自己身上的问题。
尽管学校知道我有读写障碍,但是他们并没有任何处理措施,而是对我抱着一种半放弃的态度。以前,老师在课上还会叫我名字,提醒我注意力集中,后来就再也不管我了,作业也不要求我做。我就一个人坐在一边,开小差发呆。
我在班级里变成了一个“透明人”。有些同学会排挤我,拿我的英语名字开玩笑,和我玩隐形人的游戏。当时班里流行一种附体的游戏,被别人碰到的同学要接着碰下一个人才能摆脱附体。而只要我被碰到了,那些同学就会大喊,“离他远点”。
在四年级上半学期的一个晚上,我和妈妈说,“我不想再去上学了”。她问我,“你确定吗”,我说“确定”。在那之后,我曾尝试回到学校接受教育,但仍会再次选择休学,直到初中结束。
我不是懒,也不是笨
休学在家接受家庭教育时,我妈一直会跟我说,“别着急,你现在可能做不好,但不代表将来做不好”。所以,我从来没想过,我有读写障碍,学习就一定不行,而是我学习的方式和别人不一样。
一开始,我妈也给我请过家庭教师,帮我补习主课,但是他们大多都教了一两个月,就放弃了。于是,我妈开始放手让我自己去学习感兴趣的科目,比如历史、科技、美术、音乐。在自由探索的过程中,我发现如果要达到一个目标,必须要跨过很多道坎,这就要求我自己去学习新知识。
当时,国内对读写障碍的认识不多。我妈会给国外的高校写信,加入读写障碍协会寻求帮助。她得知国外有一套针对读写障碍的特殊教育支持体系,就鼓励我自学英语。我会看英语动画片、纪录片和漫画书,这些图像对我来说理解起来更简单。我先尝试将中文字幕去掉,然后再把英语字幕关掉。
我妈会给了我很多鼓励,常常夸我说,你看书很专注很认真。现在我读了教育专业之后,我才明白家长对孩子的鼓励也要讲究方法。如果家长过度重视儿童的天赋,很容易会让孩子迷失自我。他们遇到失败的时候,就会产生怀疑,“你不是说我是天才吗?不是说我什么事情都能做好吗?我现在做不好了,我到底是不是天才?”
而我妈很清楚地知道,我不是懒,不是笨,只是因为脑神经发育迟缓,我在某些地方做不到和普通人一样,而等到我的大脑发育完全后,我就可以做好。所以,她一直努力保持我对学习的欲望,培养我对接触新知识的兴趣。
武术是我尝试的众多兴趣爱好中的一种。我最初想学武术,是因为我在学校里总是受欺负,我想练些功夫保护自己。而正是武术从根本上改变了我生理上的发育问题,提升了我的学习和身体协调能力。
魏天翔在青少年时期学习武术。(受访者供图)
初中休学的三年里,我周一到周五都会练武术,每天练2小时。我发现,武术对动作套路的要求很严格,可以锻炼人的身体协调性、纪律性和思维能力。而大脑发育在很大程度上就是靠肢体运动推动的。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体发生的微妙变化。比如,我走路不再摇摇晃晃,可以很有精神地站立,上课注意力也更集中了。我以前一直不理解分子和分母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两个数字中间要加一条横杠。而初中快结束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1/2等于0.5。那种感觉就好像我突然拥有了某种能力一样。
在那之后,我决定回到学校。
有问题的普通人
上了高中,我不再是“问题学生”,而是成绩名列前茅的“好学生”。
我在美国读高中,当时我们学校每个班级都有至少两三个学生存在多动症、读写障碍或自闭症的问题。有特殊需求的学生能得到一些帮助,包括放大卷面,延长考试时间,设定休息时间,读写障碍严重的学生可以申请让他人帮忙读题。
后来,我回到了国内的一所国际学校,在学习方面适应得很好。我在这所学校里也遇到过可能有读写障碍的学生,但他们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存在,也没有得到过任何帮助,导致他们对学习失去了欲望和信心。
我意识到社会上缺乏对读写障碍的讨论,就打算写一篇研究论文,科普什么是读写障碍,如何帮助读写障碍学生。我查阅了很多国外的文献,还访谈了这个研究领域的几位专家。以前我也一直认为读写障碍是一种疾病,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它是由生理上的发育迟缓导致。
我有时会想起小学老师对待我的态度,他们认为我是“问题学生”,没有和其他同学说明我的特殊情况,也漠视他们对我的霸凌。所以,在论文结尾,我建议提高教师和全社会对这类学生的理解和包容。
我做这些,是想表达一种观点。不应该简单地认为乖乖坐在那里听课、不开小差的是“好孩子”,做不到的就是“坏孩子”,而应该从科学角度出发,结合儿童的生理发育因素进行考量判断。
这篇研究论文是我申请纽约大学教育学院的材料之一,我希望自己能推动国内特殊教育方面的改变。四年过去了,现在我已经是纽约大学综合教育兼特殊教育专业的大三学生。
在专业课上,我对特殊儿童有了更多理解。如果把人的大脑比做电脑端口,有的只能接收word文件,有的更适合收pdf文件,这就需要把文件格式转换好再上传。
教学方式也有很多种,对特殊教育来说,最好的方法是艺术干预,指的是用图像、实物等具象化、有创意的方法帮助学生理解。在准备教学计划时,老师在面向全体学生讲课之外,还要准备两到三个预备计划,比如实物教具、PPT、教学视频等,以备有些学生无法理解。
魏天翔给一年级的孩子上阅读课。(受访者供图)
我去年在纽约一所公立小学实习,教一年级。我每天会抽出45分钟的午休时间,给一个孩子单独辅导十位以内的加减。如果我只是口头讲解,他虽然能听懂,但是不会做题。我会使用形象化的方法,比如拿出8个红色的方块和7个蓝色的方块,教他从蓝色方块中借出2个给红色方块,变成10+5。将近一个礼拜,他学会了三十位以内的加减。
魏天翔在课间给一年级学生讲解英语知识点。(受访者供图)
今年,我在四五年级的ICT(Integrated Co-Teaching,联合教学)班级辅助教学,总共15个学生,包括多动症等特殊学生和英语作为第二母语的外国裔普通学生。学校针对所有学生制定的课程和教学标准是一样的,只是对ICT班级的考核会放松一些,只要求他们达到60%至70%的标准。
上课时,全科教师负责讲课,特殊教育教师考查学生对知识点的掌握程度,还有一个老师被单独分配给行为失控的多动症学生进行监管。在上阅读课时,班级还会分成两个小组,3个跟不上节奏的学生会跟特殊教育老师和我上课。
班里有一个多动症学生的表现很典型,在做数学题的时候,如果老师提出他做错了,他不接受任何解释和修订,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就会发脾气,躺在桌子上假装睡觉不睬老师,有时候上课会突然跑出教室。老师会将他带出教室管理情绪,让他反思自己的行为。
老师们会和学生们强调,“你们是一家人”,有些同学在某些地方不如其他人很正常,不是所有人各方面都很强。其实,上过那么多专业课后,我意识到多动症或读写障碍只是普通的生理发育问题,是很正常的情况。
如果哪一天我们不会因此在背后被人指指点点,而是被视为有小问题的普通人,我认为就已经足够了。我们最需要的是社会对这类人群的理解和包容,然后再来探讨如何系统性地帮助他们。
(应受访者要求,陈嫣为化名)
原标题:《从小“学习困难”的我,考上名校,开始教特殊小孩读书》
栏目主编:王潇 文字编辑:王潇
来源:作者:解放日报 李昂 李楚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