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家门前有一棵老槐树,树干上歪歪扭扭刻着我的身高。每年秋天,舅舅都会把我拉到树下,用铅笔在树皮上画一道线,然后摸着我的头说:"又长高了。"
那年我六岁,正是记事的年纪。舅舅家离我家不过三里路,我却总觉得那是另一个世界。舅舅家有两间青砖瓦房,院子里种着月季和芍药,墙角还养着一窝兔子。每次去舅舅家,他都会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水果糖,或是带我去村口的小卖部买冰棍。
记得那是个深秋的午后,母亲带我去姥姥家住几天。舅舅知道后,特意从地里提前回来,蹲在我面前说:"今晚跟舅舅睡好不好?"我摇摇头,拽着母亲的衣角不放。舅舅叹了口气,转身出了门。
天快黑时,舅舅才风尘仆仆地回来。他手里捧着一个红色的塑料盒子,脸上带着神秘的笑。"小广播!"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村里只有村长家和开小卖部的王大爷家有这东西。舅舅把广播放在炕头,插上电,拧开旋钮,里面立刻传出咿咿呀呀的唱戏声。
"今晚跟舅舅睡,明天还给你买糖吃。"舅舅蹲下来,和我平视。我盯着那个会说话的小盒子,终于点了点头。
舅母特意给我换了新被褥,是刚晒过的,带着阳光的味道。舅舅把我抱到炕上,给我讲他年轻时去县城的故事。小广播里放着评书,我迷迷糊糊地听着,渐渐睡着了。
半夜,我被一阵凉意惊醒。伸手一摸,褥子湿了一大片。我吓得不敢动,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舅舅似乎察觉到了,轻轻拍了拍我的背:"没事,舅舅去给你换。"
他轻手轻脚地下炕,从柜子里翻出干净的褥子。月光从窗户漏进来,照见他佝偻的背影。我听见他在院子里打水,又轻手轻脚地回来,用热毛巾给我擦身子。舅母也醒了,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帮着我换了干净衣裳。
第二天早上,我看见院子里晾着湿漉漉的被褥。舅舅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照样给我煮了荷包蛋,还往我碗里多放了一勺糖。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小广播花了舅舅六角钱,是他攒了半年的私房钱。那时候,一斤盐才八分钱,一斤煤油才一毛二。舅舅在地里干活,一天也挣不到两角钱。
如今,那个红色的小广播早已不知去向,舅舅也离开多年。但每当我回到老屋,看见那棵刻满身高线的老槐树,耳边仿佛又响起小广播里咿咿呀呀的唱戏声,还有舅舅轻声哼着的调子。
那晚尿湿的被褥,成了我和舅舅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长大后我才明白,舅舅对我的疼爱,就像那晚的月光,温柔地笼罩着我,却从不让我感到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