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世海
一、
“叮——”
杨建国整理好胸前歪斜的徽章，迈进电梯时特意按往开门键，等推婴儿车的邻居安全进入。突然，金属轿厢剧烈震颤，他第一时间护住婴儿车，伸手死死摁住开门键，却见显示屏上的数字诡异地从“6”跳成了“3”。
“见鬼！”他啐了一口，后颈渗出冷汗。电梯像被无形之手拽着直往下坠，金属摩擦声刺得人耳膜生疼。七十公斤的体重在失重感中变得轻飘飘，口袋里新打印的《物业服务质量评估报告》哗啦啦散落一地。
“大家抓紧扶手！”他浑厚的喊声让哭泣的婴儿安静下来。顶灯闪烁，邻居注意到他额角的疤痕下又添了许多的白发。
“老杨！老杨你还在里面吗？”对讲机里传来保安老王的破锣嗓子，“工程部说这破梯子三年前就该大修了！”
杨建国扶着轿厢壁直起身，赶紧扶住婴儿车，后槽牙咬得咯咯响。手机屏幕亮起，业主群里炸开了锅。
[7-302林医生]：@业委会杨主任 电梯又坏了？我预约的专家号要迟到了！
[3-1001陈阿婆]：作孽啊！我家欢欢还在宠物医院挂水呢！
[5-601张浩]：姓杨的收钱不办事？这个月物业费别想要了！
他抹了把额头的汗，正要摸出老花镜看群消息，轿厢“咣当”一声卡在两层之间。应急灯亮起的瞬间，他瞥见电梯维保记录上赫然盖着昨天的日期章。
“老王！”他抄起对讲机，“叫工程部把去年大修电梯的合同调出来！”
半小时后，杨建国灰头土脸地从维修通道爬出来，手里攥着半截断裂的钢缆。物业经理吴大财腆着肚子凑过来，金丝眼镜后的小眼睛滴溜溜转：“杨主任受惊了，今晚文杏酒楼摆一桌给您压压惊？”
“免了！”杨建国甩开他的手，举起那截钢缆，“去年招标的进口配件，怎么变成义乌小作坊的货了？”
吴大财脸上的肥肉抖了抖：“这...这肯定是供货商的问题...”
“供货商是你小舅子吧？”杨建国的国字脸突然逼近，“上个月底，有人看见你们两在碧海云天洗桑拿。”
围观人群中响起窃窃私语。穿貂皮大衣的周美凤扭着腰挤到前面，香奈儿五号的味道熏得人头疼：“我说老杨，差不多得了。上回你非要把绿化带改成停车位，害得我们跳舞都有没地方啦...”
“周姐，您那广场舞音响超标十二分贝。”杨建国从裤兜掏出分贝仪，“要我现在报警吗？”
人群哄笑起来。穿太极服的王大爷慢悠悠开口：“小杨啊，去年你牵头装的那个智能门禁，把我家小孙子锁在外面两个多小时...”
“王叔，您孙子拿激光笔烧门禁摄像头的时候，可是被监控拍得清清楚楚。”杨建国掏出手机晃了晃，“要不咱们现在去物业调录像？”
突然，几声尖利的狗叫传来。穿珊瑚绒睡衣的陈阿婆抱着吉娃娃冲过来：“姓杨的！你凭什么让保安抓我家欢欢？”
“您家狗在儿童乐园拉了半个月屎了。”杨建国从公文包抽出一叠照片，“需要我挨家挨户展示吗？”
手机又震动起来，杨建国瞥见是女儿发来的消息：[爸，医生说你的降压药不能停]。他摸了摸空荡荡的裤袋，这才想起今早着急出门忘带药了。
夕阳把玻璃幕墙映得血红。杨建国望着渐渐散去的人群，突然注意到三楼阳台有反光一闪而过。那里住着新搬来的租户张浩，据说是在酒吧街看场子的。此刻那个刺着青龙纹身的年轻人正举着手机，镜头分明对准着自己。
二、
杨建国蹲在配电箱前，手电筒光束扫过密密麻麻的蜘蛛网。后腰传来阵阵钝痛，他这才想起自己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半个多小时了。
“杨主任，您说这消防栓没水？”保安队长大刘的声音在车库里回荡，“不能吧，上个月刚检查过...”
“检查记录是假的。”杨建国用扳手敲了敲锈蚀的水管，“你看这阀门，至少几年没动过。”话音未落，角落里突然传来玻璃碎裂声。
七八个纹身青年围在奔驰车旁，领头那个正用棒球棍敲打车窗：“老东西，挡着爷的货梯还有理了？”被围在中间的秃顶男人死死抱住公文包，金丝眼镜歪在鼻梁上。
“张浩！”杨建国一声暴喝震得顶灯直晃。穿铆钉皮衣的年轻人转过身，眉毛上的刀疤像条蜈蚣在笑：“哟，这不是咱们长青苑的包青天，杨主任嘛？”
人群自动分开条道。杨建国瞥见奔驰车后座塞满印着“化工原料”的蓝桶，刺鼻气味熏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张浩的皮靴碾过满地玻璃渣，金属鞋跟与水泥地摩擦出火星：“杨主任，我这可是给刘老板运装修材料，耽误了工期你要赔哟！”
“装修材料需要半夜两点运？”杨建国掏出手机对准蓝桶，“要不我现在给消防大队王队长视频连线？”
张浩脸色骤变，棒球棍“咣当”砸在奔驰车盖上。秃顶男人突然扑过来拽住杨建国胳膊：“误会！都是误会！我是3号楼新开的火锅城老板刘金彪...”他哆嗦着摸出中华烟，却被杨建国一挥手就挡开了。
“刘老板，地下车库温度常年28度。”杨建国踢了踢滚到脚边的蓝桶，“您这些牛油火锅底料堆在这儿，是想给长青苑的业主们放烟花不成？”
手机突然疯狂震动，业主群里弹出十几条视频。杨建国点开最新一条：浓烟从3号楼商铺滚滚而出，消防车刺耳的警笛声里夹杂着周美凤的尖叫：“要死啦！我的貂皮大衣！”
“老杨！3号商铺着火了！”大刘抓着对讲机狂奔过来，“说是刘老板后厨油锅起火...”
刘金彪“噗通”一声瘫坐在地，公文包里滚出半瓶茅台。张浩阴恻恻凑到杨建国耳边：“杨主任，听说你闺女在人民医院实习？”他指尖寒光一闪，杨建国看清那是把藏刀，“这大半夜的，小姑娘下班路上多危险呐。”
“你试试看？！”杨建国突然笑出一口白牙，额头在昏暗的灯下泛着青光。他从裤兜掏出个黑色小装置，液晶屏上红光闪烁：“最新款GPS报警器，直连110指挥中心。要不你比划比划，看警察来得快还是你刀子快？”
地下车库阴风骤起，卷着废报纸扑到众人脸上。张浩后撤半步，棒球棍在掌心转了个圈：“咱们走着瞧！”他转身踹了脚蓝桶，带着小弟们消失在安全通道。
杨建国弯腰捡起刘金彪掉落的送货单，瞳孔猛地收缩——二十吨工业酒精的签收单上，赫然盖着物业公司的公章。
“杨主任！”周美凤踩着十厘米高跟鞋冲进地下车库，貂皮大衣下摆焦黑一片，“你今天必须给我个说法！”她身后跟着穿睡袍的王大爷和抱狗的陈阿婆，人群像滚雪球越聚越大。
“周姐，您这貂毛烧得挺别致啊。”杨建国突然伸手扯下周美凤衣领的焦糊毛球，“像不像去年被您家熊孩子烧毁的圣诞树？”
人群爆发出压抑的笑声。周美凤涨红着脸要发作，却被杨建国接下来的话堵住嘴：“我记得您丈夫是消防局副局长？”他晃了晃手机，“您猜刚才谁给我打电话问火锅城的事？”
手机突然响起《蓝色多瑙河》，杨建国看着来电显示“女儿”，喉结动了动：“婷婷啊，爸在开会...”电话那头传来带着哭腔的尖叫，混杂着玻璃碎裂的巨响。
“爸！有人砸我们家窗户！”
三、
杨建国赶到家时，警车的红蓝光正扫过楼前玉兰树。碎玻璃像钻石雨铺满草坪，女儿缩在警用大衣里抽泣，手里还攥着半截画满红叉的恐吓信。
“杨先生，这是监控录像。”民警递过平板，“嫌疑人戴着猴子面具。”视频里黑影抡起板砖的瞬间，杨建国瞳孔骤缩——那人左手小拇指缺了半截。
法医老王蹲在花坛边招呼：“老杨，过来看这个！”镊子尖夹着枚银色刀片，刀刃上还沾着一丝暗红，“和你上次交来的证物很像。”
杨建国摸出降压药吞下，药片刮得喉咙生疼。手机突然跳出陌生短信：[多管闲事的老狗.jpg]配图是他女儿在医院值夜班的背影。
“爸！”女儿突然抓住他胳膊，“你不要当这个主任了，好不好！”她手机屏幕上，业主群里有人匿名发消息：[业委会主任带头收黑钱，有图，有真相！]
照片里杨建国与吴大财站在文杏酒楼前的画面被恶意剪辑，真实情况是他当时正推开对方递来的茅台酒。评论区炸出几十条质问，周美凤的语音消息格外刺耳：“我说什么来着？官字两张口！”
“杨主任！”穿米色风衣的姑娘挤过警戒线，“我是都市晚报的苏晴。”她亮记者证时，腕间红绳铃铛叮当作响，“听说您掌握物业公司非法集资的证据？”
杨建国眯起眼。这姑娘鼻尖有颗小痣，和三个月前在碧水轩偷拍吴大财宴请住建局领导的是同一个人。当时她扮成服务生，往红酒里兑雪碧的手法堪称专业。
“苏小姐认错人了。”他转身欲走，姑娘突然压低声音：“长青苑三期工程的土地规划许可证是假的。”她手机屏幕闪过张泛黄图纸，“开发商三年前就该配建的幼儿园，现在变成了洗浴中心。”
夜风卷起恐吓信的碎片，有个带虎头纹身的纸屑飘到杨建国脚边。他想起张浩那伙人胳膊上相似的刺青，突然问：“你认识刘金彪火锅城的供货商吗？”
苏晴眼睛倏地亮起来，正要开口，周美凤尖利的嗓门刺破夜空：“老杨！你给我说清楚！”她挥舞着Gucci手包冲来，貂毛领子乱成鸡窝：“群里照片怎么回事？你是不是收了吴大财...”
“周姐。”杨建国突然抓住她手腕，“您三年前在业主大会上晕倒，是不是因为看到业委会采购清单？”他感觉掌心的胳膊剧烈颤抖，“当时救护车来得特别快，快得像提前准备好的。”
周美凤血色尽褪，镶钻美甲深深掐进手心。苏晴的铃铛突然轻响，她从风衣口袋掏出个U盘：“今早有人寄到报社的，三年前业委会的秘密账本。”
显示屏蓝光映在三人脸上，杨建国看着每月15号固定支出的“绿化维护费”，金额正好对得上吴大财小舅子的公司报价。周美凤突然瘫坐在石凳上，粉底裂成龟壳纹：“他们...他们给我老公单位寄了艳照...”
“周姐，您床头柜第三层抽屉里的翡翠镯子。”杨建国突然说，“是吴大财送的中秋礼吧？”看着对方见鬼似的表情，他苦笑：“上回您家被盗，是我陪警察做的笔录。”
手机疯狂震动，业主群弹出新视频：张浩搂着穿兔女郎装的姑娘，背景音乐里混着吴大财醉醺醺的叫嚷：“长青苑就是老子的金矿！”
“这视频谁发的？”周美凤尖叫道。苏晴快速敲击键盘：“IP地址在...人民医院？”她猛然抬头，和杨建国同时喊出：“婷婷！”
四、
暴雨砸在采光井上像擂鼓，杨建国猫腰钻进地下车库。手电筒光束扫过墙根，二十个蓝桶不翼而飞，只留下片油渍组成的箭头，指向3号楼方向。
“老杨！”王大爷的太极剑挑着塑料袋走琮来，“你看看这个！”袋里死鱼翻着肚皮，鳃里渗着诡异的蓝沫，“牛堰河刚捞的！”
业主群突然炸出几十条消息：
[11-702]自来水有柴油味！
[6-903]孩子身上起红疹！
[9-1201]我的锦鲤全死了！
杨建国拧开消防栓，锈水喷了他满脸。苏晴举着检测仪的手在抖：“苯系物超标三百倍...”她突然拽着杨建国扑向立柱，三个化工桶擦着耳朵飞过，在墙上炸出蓝色火焰。
张浩的笑声在管道间回荡：“杨主任，这份大礼喜欢吗？”他的小弟们从四面八方围上来，手里钢棍划拉着水泥地，火星连成诡异的圆环。
“等等！”周美凤举着手机从电梯冲出来，“我开了直播！三百万人看着呢！”屏幕里瞬间刷过“黑社会暴打业主”的弹幕，张浩脸色铁青地啐了口唾沫。
突然，整栋楼剧烈摇晃，警报声响彻云霄。王大爷指着冒烟的配电箱喊：“漏电了！快关总闸！”人群推搡中，有个小弟突然惨叫倒地，腰杆上插着半截太极剑。
“不是我！”王大爷白胡子直颤，“剑早被吴大财没收了...”杨建国扒开小弟衣服，倒抽一口冷气——他背上纹着和刘金彪相同的虎头图案。
苏晴突然拽过杨建国：“看监控！”她笔记本上，一小时前的视频里，吴大财正往消防水箱倒不明液体。镜头突然转向，拍到开发商李总在对面楼顶狞笑。
五、
晨光刺破乌云时，长青苑挂满白底黑字的横幅。杨建国嚼着降压药推开业委会大门，四、五百多份罢免联名信雪花般堆在桌上。
“杨建国收受贿赂！”周美凤拍桌子的金镯子叮当响，“我亲眼看见...”她的声音突然卡住，因为杨建国正举起联名册第三页：“张翠花去年就过世了，怎么还能签名？”
苏晴在投影仪打出一排监控截图：“签名是物业伪造的。”画面里吴大财的小舅子正在模仿业主笔迹，“他们想用业委会公章申请维修基金。”
突然断电了。黑暗中响起张浩的冷笑：“杨主任，给你看个好东西。”手机蓝光映出婷婷被绑在椅子上的画面，她身后是堆成山的化工桶。
“直播呢！继续播啊！”周美凤突然掀开貂皮大衣，露出绑满手机的支架，“老娘今天当回人体摄像头！”弹幕瞬间淹没了屏幕。
杨建国摸到会议桌下的报警器，却摸到个冰凉的手柄——是王大爷失踪的太极剑！他猛地掷向通风管道，张浩捂着手腕摔下来，藏刀“当啷”落地。
“爸！”婷婷突然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二十几个举手机的业主，“他们在地下室！”镜头转向，吴大财和李总正在焚烧账本，火舌舔到酒精桶的瞬间...
在被泼脏水的业主大会上，杨建国打开投影仪：“这是三年来物业经费使用明细。”每笔维修支出旁都附着他深夜监工的照片，“我每月补助津贴都充公买了监控设备。”
他说完，脱下磨破袖口的旧西装：“吴大财送的五件貂破大衣，我捐给社区养老院了。”收据在投影仪上不断放大，引起雷鸣般的掌声。
六
消防车云梯架到十八楼时，杨建国正用领带捆吴大财的手。李总在隔壁阳台鬼叫：“我有地中海贫血症！”苏晴晃着针管冷笑：“巧了，我刚考过急救证。”
周美凤的直播镜头里，张浩的衣领被太极剑钉在墙上，王大爷慢悠悠喝着枸杞茶：“小伙子，我这招白鹤亮翅练了四十多年啦！”
当电视台直升机掠过时，陈阿婆的吉娃娃正叼着毒香肠狂奔。它跳上警车引擎盖，把证物精准吐在刑警队长手里。法医老王举起香肠大笑：“和之前毒死流浪猫的是同批次！”
三个月后，杨建国摸着新装的电梯感叹：“德国原厂配件就是稳当。”突然“叮”的一声，穿护士服的婷婷挽着苏晴走出来：”爸，苏姐说要给你做个专访！”
“别，让我歇会。”他笑着摸向裤兜，却摸到周美凤送的锦旗，烫金字在阳光下晃眼：[包青天在世]。楼下广场舞音乐震天响，曲目换成了《好日子》。
王大爷在绿化带边耍太极剑，剑穗上拴着张浩的藏刀。陈阿婆的吉娃娃戴着“治安巡逻员”袖标，正对每个乱扔垃圾的人狂吠。
杨建国望着三期工地，新建的幼儿园屋顶画满彩虹。他摸出皱巴巴的降压药，想了想，扬手抛进了垃圾桶。
【作者简介】黄世海，从军36载，现居成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直作家协会副主席，在《人民文学》《作家》《当代》《四川文学》《草原》《草地》《星星》《诗选刊》等刊物发表过小说、诗歌。出版《青春骑手》《潇潇军旅》《高低重叠》等诗词集多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