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于瑞桓


“性格即命运”不知何时成为对命运诠释的神谕,甚至以参透人性著称的《红楼梦》似乎也有对应性。

例如:

泼辣能干的王熙凤最终的结局是“一从二令三入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聪明俏丽的晴雯“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

活泼爱开玩笑的金钏投井而亡……

在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文化教义下,似乎性格太过外露就难逃被当出头鸟来打的命运。

那红楼中最会藏愚守拙,对上对下无不妥帖周到的宝钗呢?

她虽在贾府赢得了上上下下“多为黛玉所不及的”美誉,却被宝玉视为爱说“混账话”;一概“无见无闻”低调行事的不管部长李纨,虽因丈夫早逝把自己活成了“贞节牌坊”,但最终也不过是“梦里功名”,留个虚名“枉与他人作笑谈”。

从这些人物命运不难看出,一个人的命运好与坏不能笼统地概括为开朗的就命薄,内向的就福厚。

贾母和刘姥姥应该算是“好命”之人,但这两个积古的老人都是开朗爽快之人。

从贾母大胆起用王熙凤看,她年轻理家时,也该是个雷厉风行敢作敢为的当家人;

刘姥姥虽寡居女儿家,但从她批评女婿王二狗“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成了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了”的话,也能看出刘姥姥绝不是“锯了嘴的闷葫芦”。

那么“性格即命运”到底该怎样解读呢?

其实人的命运如何,最关键的在于个人的“目标定位”以及为实现这一目标个人对自我的“控制管理”。

薛宝钗与黛玉同为聪慧美丽的天选之人,但由于她俩对待自己的终身大事——婚姻和爱情的价值取向不同,最终是市侩的金玉良缘战胜了纯真的木石前盟。

宝钗的目标是婚姻,入不了宫就要争当宝二奶奶,尽管她瞧不上只知在闺帷厮混、长不大的宝玉;

而黛玉则是爱情第一,婚姻第二,没有真情真爱,即便贵为王爷,也不过是“什么臭男人”。

在古代,婚姻从来就不是纯粹的男女私事,而是个复杂的社会问题。

所以,以婚姻为目标的宝钗,知道要成为宝二奶奶就必须先在人际关系复杂的贾府打下良好的人设基础。

她为此压缩自我天性:吃冷香丸、敬上礼下、仁爱大度,连最爱惹事的赵姨娘都夸她“会做人”。

“仁者,人也”,“夫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宝钗以不争的姿态,打败了为爱而战的黛玉。

而从天上掉到凡间要以泪还爱的林妹妹,即便宝哥哥睡里梦里也忘不了她,可她就是放不下心。

她不允许自己的爱染一丝俗世的尘埃,宝玉稍有不妥即便是被冤,黛玉也会毫不留情地恼他、辖治他。

这对冤家的打闹,甚至惊动了王夫人、气哭了贾母,以致贾母好几次在公开场合暗谴黛玉。

但出生于五代列候又是书香门第、今生只为爱而来的林妹妹,宁愿质本洁来还洁去,一抷净土掩风流,在追求真爱的路上红消香断。

宝钗出身远不如黛玉高贵。

她的祖上是紫薇舍人,也就是替皇上写文槁的秘书,这仅是份职业不能世袭。

薛家的后来财富是靠与皇家的关系,做皇商积累的。

薛家的产业虽然从金融到地产无所不包,但当元妃来大观园省亲时,她母亲——薛姨妈,这个元春的亲姨妈,连门口站队迎接的资格都没有。

因为她的丈夫没爵位,她也就没有皇家赐的官服——凤冠霞帔。

宝钗的哥哥薛蟠又是个混世的大傻子,显然不可能通过科举入仕。

所以在重农抑商的时代,嫁给官宦之家,是宝钗家族改运的唯一选择。

正是因为这个明确的目标,薛宝钗才会自觉恪守一切伦理教化,成为一个德工言貌兼备的典范淑女:

贾母给她过生日,点贾母喜欢的热闹戏;

和园里姐妹闲时度时闲话一会既不近也不远;

哥哥的侍妾香菱要学诗,她认为是得陇望蜀;

送礼物也有赵姨娘一份;

对穷亲戚邢岫烟佩戴玉器也认为不妥,自己更是朴素得连贾母都说她太老实、女儿家不可这么素净。

本不太喜欢宝钗的贾母最终也承认“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

虽然宝钗最终上位为宝二奶奶是在高鹗续的八十回之后,但从前八十回的伏笔看,宝黛的木石前盟十有八九得“心事终虚化”。

选择爱情还是选择婚姻固然是目标管理与自我控制的分水岭,治家理政亦然。

王熙凤这个治世之能臣,虽能把贾府这七百口之家打理得井井有条,但她的人生第一目标却是显示自己的“能”。

因为她无论是在贾母贾政住的正院当家,还是协理宁国府都不过是临时借调,不是终身制。

但王熙凤从不以和尚撞钟的心态敷衍,而是“脸酸心硬,恼了就不认人”,就连秦可卿出殡协理几天宁国府,她也要重整“朝纲”。

在她的威重令行下,一个有着多年“无头绪,荒乱,推托,偷闲,窃取”等宿弊的宁国府,上任的次日就“一概都蠲了”,家奴们自此兢兢业业,执事保全,不敢偷闲。

“能”是分好多种的,王熙凤的“能”就可分为三种:真能、逞能、过能。

治理荣国府,协理宁国府是“真能”;

被狡猾的静虚老尼利用,弄权铁槛寺是“逞能”;

清虚观打醮,把躲闪不及的小道士打一个筋斗,给贾瑞毒设相思局,逼尤二姐吞金自尽是“过能”。

强梁个性是凤辣子的鲜明特征,她一旦开火,就会有原子弹绝不用步枪刺刀。

而兵书上说:“轻用其芒动即有伤,轻用其锋求胜无节”,所以凤姐开战的每一次胜利,也都是她走向自我毁灭的不归之路。

假若凤姐目标不仅是“能”,而是贾府的掌门人,她就会深刻领会贾母对被打的小道士抚慰的话外音;

就不会在林妹妹初入府时尽显自己管家的地位权力。

人要强不是坏事,但那个强“太要足了也不是好事”。

在当时的宗法人情社会,人际关系盘根错节,处理难断的家务事更要“知雄守雌”,如果凤姐意识到这点,在自我控制上就会逐步向贾母靠拢。

司马光在《资治通鉴》开篇卷首写道:“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

王熙凤不是“才胜德”的小人,也不是“德胜才”的君子,她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其根源就在于她的目标定位是尽展其能,而不是要把自己磨炼成为贾府的掌舵者。

所以对《红楼梦》的解读,就像一个万花筒,把它调到“目标管理与自我控制”的角度看,红楼人物命运的启示会更直观、更清晰。

这也是这部伟大作品历久弥新的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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