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沟的冬天来得比别处要早。霜降才过三天,沟底的溪水就结了层薄冰。我踩着碎石子往村里走,背上的药箱压得左肩发麻。十年前离乡时这条路尚有人烟,如今连野狗都见不着半只。枯枝在风里打着旋儿,擦过青灰的崖壁,倒像谁用指甲在石头上划道子。

村口的老槐树上系满红布条。我仰头数了数,二十九条。每条布条都打着死结,风吹雨淋褪成暗褐色,活像吊死鬼吐出来的舌头。去年清明回来给娘上坟时,这树上才七条布条。

"延之哥?"身后传来沙哑的喊声。张全佝偻着背,怀里抱着个破陶罐。我差点没认出他来——当年能单手扛粮袋的壮汉,如今两颊凹陷得能塞进核桃,眼窝里汪着两团浊气。

他拽着我往土墙后躲,陶罐里的水晃出来,在衣襟上洇出深色痕迹。"晌午别进村,"他喉结上下滚动,"祠堂在熬粥。"

我闻见风里飘来的肉香。那香味稠得发腻,混着茴香和茱萸的辛辣,勾得人后槽牙发酸。正要细问,张全突然捂住嘴干呕,指缝间漏出青黄的胆汁。他盯着我药箱上的铜锁扣,眼珠子突得像要掉出来:"你媳妇...没跟来?"

祠堂前的空地上架着三口铁锅。村长马守仁握着长柄铜勺在锅边踱步,枣红缎面马褂在灰扑扑的人群里格外扎眼。二十来个村民捧着陶碗,脖颈抻得老长,喉结随着铜勺搅动的节奏上下滑动。

"周先生回来得巧。"马守仁的勺子在锅沿敲出脆响,"城里大夫见多识广,尝尝咱们的福寿汤。"他舀起勺浓汤,暗褐色的汤里浮着半截指头粗的东西,表面布满蜂窝状的小孔。

我后退半步,药箱撞上身后人的膝盖。那是个裹着蓝头巾的妇人,怀里的婴孩瘦得像脱毛的耗子,正抓着母亲干瘪的乳房啃咬。妇人浑浊的眼珠突然亮起来,伸手就要抓那勺汤。铜勺却转了个弯,汤汁泼在雪地上,腾起的热气里泛着油星。

马守仁的笑声像夜猫子叫:"读书人脸皮薄。张全家的,这勺赏你。"人群忽地骚动起来。蓝头巾妇人被推倒在地,五六个黑影扑向那滩冒着热气的雪泥。我看见有人直接拿舌头去舔,有人抓了雪块往嘴里塞,还有个小姑娘咬住旁人的手指——

药箱哐当摔在地上。我的棉袍下摆被扯住,三四个孩子仰着脸张开嘴,喉咙里发出幼兽般的呜咽。他们的牙床光秃秃的,本该长门牙的地方只剩暗红的肉洞。

张全家的土坯房塌了半边山墙。炕上堆着发霉的秸秆,墙角陶瓮里泡着黑乎乎的树皮。他媳妇桂花缩在瓮后,怀里抱着件打满补丁的小褂子。"宝儿去祠堂吃席了,"她突然咯咯笑起来,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村长给缝的新衣裳,红底金线滚边..."

我后背抵住冰凉的土墙。炕沿有道暗褐色的拖痕,一直延伸到门口。窗棂上挂的红布条还在滴水,在泥地上汇成蜿蜒的小溪。布条末端绣着歪扭的"寿"字,针脚里夹着几根蜷曲的毛发。

"正月十五丢的。"张全蹲在灶坑前,拿火钳拨弄着冷灰,"说我家宝儿八字轻,要请去祠堂镇宅。"火钳突然戳到什么东西,发出咔嗒轻响。他疯了一样刨开灰堆,抓出个焦黑的拨浪鼓。鼓面上黏着片指甲盖大小的东西,在夕照下泛着珍珠似的光。

桂花突然扑过来抢那拨浪鼓。纠缠间我瞥见她后颈有圈紫红的勒痕,皮下凝着细碎的血点,像是被什么粗糙的绳索反复摩擦过。窗外的风突然大起来,红布条啪地打在窗纸上,那声音活像谁在甩鞭子。

更鼓响过三遍时,我摸黑出了门。怀里的油纸包着晌午在祠堂外捡的骨头——约莫三寸长,两端有整齐的切痕。白日里那些孩童的笑声在耳边挥之不去,他们啃食雪泥时露出的牙床,分明是被人用铁钳生生拔去了乳牙。

土地庙后的老榆树下有新翻的土。我的鞋底陷进松软的泥里,带出几缕麻絮。突然有火星子在东南角闪了闪,接着传来沉闷的敲击声。我攥紧手术刀摸过去,却见马守仁提着风灯站在地窖口,两个短工正往驴车上搬陶瓮。

夜风掀起瓮口的油布。月光下,一截惨白的手腕垂在瓮边,指甲缝里塞满黑泥。那手腕内侧有块月牙形的胎记,和张全给我看过的拨浪鼓一模一样。

驴车吱呀呀往村外去时,我踢到了什么东西。拾起来是对银镯子,内圈刻着"长命百岁"。前日给桂花把脉时,她枯枝似的手腕上正戴着这对镯子。镯子边缘沾着团黄褐色的膏状物,凑近闻有股刺鼻的腥气。



祠堂偏殿的锁生了锈。供桌上堆着成捆的红布条,每条都写着生辰八字。最底下那条颜色最新,墨迹还未干透:"马宝儿,壬戌年腊月廿三"。供桌后的幔帐突然无风自动,露出墙上一排暗格,每个格子里都摆着陶罐,罐身贴的红纸上写着价码。

最贵的那个罐子标着"童骨膏",底下还有行小字:"取未换齿者,辅以朱砂、夜明砂,可镇惊安神"。旁边稍矮的罐子贴着"美人冻",注解写着"处子肋条肉并紫河车,佐当归、枸杞,养颜补血"。

瓦瓮摔碎的声响惊醒了守夜的。我被反剪双手按在供桌上时,看见马守仁捻着山羊须踱进来。他手里把玩着我的手术刀,刀尖挑开我长衫的盘扣:"周先生既然开了荤,不妨尝尝头道汤。"

偏殿地砖下传来模糊的呜咽。那声音闷得像隔了层油纸,却让我想起桂花抢拨浪鼓时喉咙里挤出的嘶鸣。马守仁的刀尖划过我锁骨,突然笑起来:"令堂的腿骨熬了三天三夜,嚼不动的筋头都喂了后山的野狗。"

我挣开桎梏撞向供桌。陶罐摔碎的声响中,有冰凉的东西溅进嘴角。那滋味像是生吞了块火炭,灼得喉管要冒出烟来。满屋子红布条突然活了似的乱舞,在风灯昏黄的光晕里,分明看见每根布条末端都坠着颗乳牙。

地窖里的腐臭熏得人睁不开眼。马守仁举着蜡烛照过铁钩上挂的肉条,语气活像在炫耀新收的药材:"肋条要抹粗盐晾够七日,后腿肉得用松木烟熏..."烛光晃过角落的草席,张全青紫的脸突然抽搐起来——他的嘴被麻线缝成扭曲的弧度,肚皮却诡异地鼓胀着,像揣了个十月的胎儿。

我被铁链锁在祠堂梁柱下时,听见外头又在敲钟。新一批红布条在晨雾中招摇,几个短工扛着麻袋往驴车上装。袋口露出缕花白头发,发梢系着褪色的红头绳——那是桂花每日梳头时都要抚摸的宝贝。

寒风卷着雪粒子扑在窗棂上。供桌下的陶罐碎片里,半张红纸正在血泊中缓缓舒展。借着天光,终于看清最便宜的那味药写着:"疯妇脑髓拌陈醋,可医失心症"。

瓦瓮的碎裂声突然从地窖方向传来。铁链叮当声中,我摸到梁柱上有深深浅浅的刻痕。凑近看时,那些歪扭的划痕竟拼成个"逃"字,最底下那道还沾着黑褐色的血痂。

祠堂大门吱呀作响的瞬间,我听见婴儿的哭声混在风里。那哭声忽远忽近,倒像是从张全鼓胀的肚子里传出来的...

祠堂梁柱的霉斑在月光下泛着青灰,铁链磨破的腕子火辣辣地疼。我用鞋尖勾过那片沾血的碎陶片,刚割断脚踝处的麻绳,头顶忽然传来瓦片轻响。

"周先生。"细如蚊蚋的呼唤从房梁上飘下来,几点雪粒子顺着破洞砸在我鼻尖。仰头看见半张女人的脸,是晌午抢汤的蓝头巾妇人。她倒挂在梁上,脖颈折成不可思议的弧度,怀里婴孩的襁褓散开,露出青紫的小脚——脚踝处系着红布条,墨字被血糊成了团。

地窖方向骤然爆出嘶吼。那声音像是张全的,又像是无数人叠在一起的惨叫。蓝头巾妇人突然坠下来,襁褓里的死婴正落在我怀里。腐臭味冲得人睁不开眼,那婴孩的眼皮忽地掀开,黑洞洞的眼窝里钻出只肥白的蛆虫。

我踉跄着撞向神龛,供桌上的祖宗牌位哗啦啦倒了一片。最底下的牌位裂成两半,露出中空的夹层——里头塞着卷发黄的账本,页边被血手印浸得卷了边。

"宣统二年收朱大帅定金二十两,送童子五具...""民国六年县太爷做寿,特供美人掌二十对...""上月徐团长订疯妇脑髓十坛,以枪械抵资..."

账本最后一页粘着张地契,墨迹未干的地界标注着后山乱葬岗。手指抚过"阴宅吉穴"四个字,纸面突然凸起细小的颗粒,凑近看竟是混在墨里的骨渣。

破晓时分,地窖传来铁器拖地的声响。我把死婴塞回襁褓,攥着陶片缩进神龛阴影。马守仁哼着梆子戏进来,枣红马褂前襟沾着新鲜的血沫子,手里铁钩还在往下滴着粉色的液体。

"昨儿夜里跑了只羊羔。"他弯腰捡起裂开的牌位,突然嗤笑出声,"延之啊延之,当年你娘咽气前,攥着我的手说要照应你..."铁钩猛地插进供桌,离我耳畔不过半寸,"她右腿骨熬的汤,你昨儿不是尝过了?"

神龛后的暗门就在这时滑开。冷风裹着雪片灌进来,马守仁的怒喝与我的喘息同时淹没在狂风里。暗道石阶湿滑得像是抹了油,身后纷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影在石壁上乱跳。

暗道尽头横着具骸骨。白森森的指骨抠进石缝,天灵盖上有三个规则的圆孔——那是德国造驳壳枪的弹痕。骸骨身下压着本洋装日记,皮面烫金的"朱"字依稀可辨。

枪声炸响的瞬间,我扑进乱葬岗的荆棘丛。子弹擦过后颈,带起的风掀开日记扉页。民国三年的钢笔字洇了水,仍能辨出"马家沟童男童女质嫩骨脆,较之..."后头的字被血污盖住了,纸页间夹着张泛黄的合影:年轻时的马守仁躬身给军官装束的男人点烟,那男人胸前的怀表链子,分明与账本里夹着的银表链一模一样。

冰碴子混着沙土灌进衣领。我趴在坟茔后头,看着马守仁的火把往山下去。他绣着金线的马褂下摆扫过墓碑,那碑上刻的竟是我的名字——卒年写着甲子年冬月廿七,正是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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