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小对孔子周游列国的故事耳熟能详。孔子“一路颠沛”,用了十四年的时光,走遍十多个大国小邦,几乎经受了人生的所有考验——挫折、落寞、困顿、孤独、诱惑、追杀、牢狱、疾病、饥饿、失败、死亡,但依然不肯放弃自己的信念。这是他的成圣之路。作者钱宁的小说以孔子周游为主线,交织呈现出孔子身边的各种人物:父母、兄弟、妻儿、弟子,国君,贤臣、智者、贼子、小人,以此侧写出孔子的平生际遇,以及他如何从“与众不同”走向“超凡入圣”。

小说有历史虚构和现代表述的色彩,但书中人物,皆有史实根据,对话依据《论语》,情节多出自《史记》。钱宁说:“在一个追求时尚化的年代,写孔子的故事,多少有点不合时宜,好在孔子本人就是一个不合时宜之人。”钱宁读司马迁《孔子世家》时,看他经历了许许多多失败后,仍不肯放弃,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几乎不在乎他到底要坚持什么了。对钱宁来说,孔子不是他的偶像,儒学礼教也不是他的向往。但有了一些阅历后,深知圣人为之不易,同时也懂了,只要坚持,人人都有可能成为圣人。

本文为小说《孔子》书评,获出版方授权刊发。


《孔子:一路颠沛的圣人》,钱宁 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5年1月。

小说《孔子》激活了一种迷人的“恋地情结”:孔子就是在“这里此地”,遇到这样的“人”,羁绊出这样的“关系”“情感”和“状态”,所以,才会发生这样的故事。

马车,人,颠沛流离,在路上。

它将我们也羁绊进一种特殊的关系、情感(情绪)和状态之中:“人——关系(情感与状态)——地”互动。

这从孔子人生的开端就可见征兆。他母亲在“尼丘”,与他父亲在祭祀庙会之后野媾(亦即史实中的野合与传说中的神媾),时逢“鲁地震”,衬其神异;由是,他母亲未婚先孕、诞子,孔子出生,为家族乡里不容。孤儿寡母辗转反侧,找到垂垂老矣的生父,“给娃起个名字吧”,生父问他母亲:“那山叫什么来着?”“尼丘!”“好,这娃就起名为丘,小名叫尼。他是老二,就字仲尼吧!”

这就是典型的“出生地”思维:以“地名”为出生之人的名字。姓和名是中国人的头等大事,名字不能随便取。就像所谓的“真名法则”,叫破一个人或妖、神、仙的真名,就能释放或攫取他(它与衪)真名之中的神奇本源力量。孔子取名“丘”(这里此地),字“仲尼”(家族关系),决定他在汲取出生地的所谓神奇(神化)本源力量之际(尼山成为传说中的神山圣地),也被羁绊进“离群索居孤勇者”的关系、情感和状态。

孔子从出生到长成,都不容于世,既不容于母族也不容于父族,被同伴孤立与霸凌(如巷里的孩子孩子冲他喊“有娘没父,田间野乖”),被社会视为异类误解与鄙视(如被当作“无恶不作的阳虎”押往牢狱时“观者如堵,欢声雷动”),被诸侯、昏君和奸佞谗臣视为洪水猛兽而拒绝和排斥(如孔子进谏献策时一次一次地碰在铁墙铜壁上),被当时或后世之人都曾视为汲汲于名利的钻营狗或惶惶于世道的丧家犬……但,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虽万千人,吾往矣。孔子一生都孤勇地对抗整个充满恶意甚或敌意的世界。

孔子,就是一个被世界用无边的黑暗包围,却仍然力图提灯照亮世人的孤勇者!即使世道如茫茫黑夜,他仍执着地点亮心中那一盏爱、温暖和希望的信念之火,提灯照亮身前三步之遥,世人照亮千里之路,甚至为后世数千年照亮中华文明的来路。所以,这本书的作者自序中有一句话,堪称点睛之笔:“尽管(其)信念本身,就像火把或灯光,其自身的光亮,与茫茫黑夜相比,实在微不足道。”千年暗室,一灯即明。它“点亮”了孔子在“这里此地”,提灯“点亮”人心、世道乃至整个未来已来的大同世界之路。

这是《孔子》由之出发又向之回归的建基点。作者亦如提灯者一样,不徐不疾地走在前面,照亮我们目光之前三尺阅读路,逐渐看清孔子“人—关系—地”的三条人生坐标线:横轴,以孔子周游列国(从出生到死亡)的人生羁旅之“地”(如鲁、卫、匡、蒲、曹等)为主线;纵轴,以遇见不同类型、性格、身份和地位的“人”(如昏君、贤臣、诸侯、小人等)为副线;竖轴,以由此羁绊而生的社会关系(如君臣、敌我、伯乐-宝马、圣人-凡夫等)、情感(如父母兄弟、友朋知己、师生弟子等)和状态(如孤独、挫折、牢狱、疾病等)为线索。

整部小说就以这横、纵、竖三轴构建的坐标体系,勾勒孔子一路颠沛流离的人生轨迹,捕捉和讲述孔子从“超凡”到“入圣”那些“关键接触点”的故事。如编撰目录的精巧构思,就彰显了三线递进、交叉和缠绕的思路;每一章剧情的发展演变,也潜藏了三线交流、互鉴和融合的逻辑。

在“第四章兄弟”,作者采取了孔子同父异母的哥哥孟皮的视角,来讲述孔子的有趣形象、有爱情感、有益反思的状态:孟皮倚门望着十七岁的孔子按照古礼走路的样子,十分替他着急,觉得他现就苦练当官的基本功,是不是早了点?孔子宁可顶着世人的非议,也想将爹娘葬在一起,还把他当作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你不帮我,我还能找谁呢”,让孟皮顿生负疚之感,比起自己想得太少,孔子是不是想得太多了点?孔子“成人”之后,就想“成材”,而且要成为“栋梁之材”,而孟皮“自己只知道什么是板凳之材”,孔子追求的层次是不是太高了点?自己都跟不上了!

这让即使一生颠沛流离却仍禀赋“圣人之姿”、更别说后世被祭上神坛尊为至圣先师的孔子,多了人间烟火味,非常接地气。这种“人间味”“人情味”甚或是“人”味,是整部小说给人印象最深刻的:作者似乎有意削弱孔子“圣人”的神圣性。这决定了作者取舍和化用史料、传说的基本立场。

这可以帮助普通读者进一步追索“尼山诞生的神话传说——幼年孔子捏泥巴祭器的神化——孔子周游列国前为何苦等国君送祭祀腊肉的神圣象征——孔子何以终其一生都试图恢复周礼的圣王符号”等背景与意义。

如周礼中最重要的禘祭,就是天子祭天祭祖祭诸神明的祭祀礼仪,本身就有郊祭和丘、圆祭祀之分。孔子一生都重视禘祭,梦想参加周礼祭祀仪式,并以获得祭品牲肉为荣,但又明确表示“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论语·八佾篇》)。这种说法与做法的矛盾,是因为:他想参加的是神圣、正统和传统之天子禘祭,而不想观诸侯僭越之禘祭、凡俗男女之仪式、去郊祭化之猎艳。

孔子一生都在这种“神圣性(天下大道)”和“凡俗性”的主要矛盾冲突中曲折前行。

坐而论道,起而行之,道行之而成。孔子,这一孤勇者,其实“吾道”——不孤。

作者/庄庸(临沂大学音乐学院副教授)

编辑/荷花

校对/陈荻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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