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君子】是张定浩在笔会的专栏
东门之杨,其叶牂牂。昏以为期,明星煌煌。
东门之杨,其叶肺肺。昏以为期,明星晢晢。
——《陈风·东门之杨》
《孔子诗论》中有一则提到过《陈风》,“《宛丘》曰:‘洵有情,而亡望’,吾善之。”《宛丘》是《陈风》的第一首,《孔子诗论》中所引的句子,当是“洵有情兮,而无望兮”的简括。“望”在这里显然不是历代儒生附会的“瞻望”“威望”“望祀”等,也不是后来余冠英所说的“不敢抱任何希望”或程俊英说的“没有希望”,因为无论是上述意思中的哪一种,孔子都没必要专门拈出来称赞。“望”在这里确切的意思,应该是“责望”“怨望”,这也是古义了,《资治通鉴·秦纪三》“不意君之望臣深也”胡三省注引《尔雅翼》:“怨者必望,故以望为怨。”因为倘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抱有希望,而这希望又无法满足,通常就会转化成怨。所以,“无望”就是“无怨”,有情而无怨,只有在这个境界上,才会赢得孔子的赞赏。当然,再进一层,我们也可以说“无望”就是不去希望,而非不敢希望或没有希望,这是一个主动的决定,唯有如此,这真实的感情才不会转化成怨恨。
《陈风》居变风之末,历来不为人所重,但细读十首《陈风》,其间自有一种出人意料的风流洒脱,是乱世里活在此时此刻的歌舞恋慕,如日落时分突然那么一瞬间的明亮。
(南宋)马和之:《陈风图》之东门之杨
比如这首《东门之杨》,看起来是一首很简单的小诗。“昏以为期”,早期注家认为是指婚期,遂附会出“婚姻失时”“亲迎不至”之类的话,但如此一来,在文本之外添加的想象太多,几乎把诗歌讲成了小说。其实如果考察相近时代的文本,如屈原《离骚》:“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九章》:“昔君与我成言兮,曰黄昏以为期。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都可以很好地证明“昏以为期”的“昏”,就是很简单地指代黄昏,而非婚礼。
所以还是朱熹《诗集传》讲得比较简明克制,“此亦男女期会而有负约不至者,故因其所见以起兴也”。两人相约在城东门外的杨树下相会,其中有一个人没有来,另一个人就写了他所在的地方,他来的缘由,以及他所见到的明星。仅仅从这首诗的文字里,我们是看不见任何情感表达的,我们甚至看不见人的踪影,但有趣的是,历代注者往往都会把各种各样他们自己体会到的情感强加进来,或怨刺,或愤恨,或焦急不安,或失望埋怨。和他们相比,我倒是更喜欢姚际恒《诗经通论》里简单干脆的四字评语——“此诗未详”,他不明白就不明白,不去强作解人,就保持和诗中所描写的树叶、星辰一样的沉默。
如马瑞辰所言,《诗经》中但凡称“明星”的地方,都不是泛称,而是特指金星。它是清晨东方天空最为明亮的星,古人称之为启明星;同时,它也是傍晚西方地平线上最为明亮的星,古人称之为长庚星。《小雅·大东》:“东有启明,西有长庚。”古人很早就知道启明星和长庚星是同一颗星,而这一点,恰恰是《东门之杨》作者的诗心所在。这首诗的两章非常相似,给人的感觉就几乎是重复了一遍,但我们如果意识到,第一章中的“明星”是傍晚的长庚星,而第二章中的“明星”是清晨的启明星,那么,这首诗的意味一下子就深重很多了。原来,那个人不仅是在等待,而且还等待了整整一个夜晚。
再看“牂牂”与“肺肺”,很多解释简单地认为它们都是茂盛之意,而“煌煌”和“晢晢”也都被解释为明亮。这样的同义词归类,虽然也能让我们看懂这首诗,却也仅仅是把诗看成了散文。因为一首好诗中的每个词语都是有意义的, 它们如同拱石相互受力共同支撑起一座建筑那样,“在各自的位置支撑着其他的词”(艾略特语)。因此理解一首诗,首先就是理解诗人的独特用词。
“牂牂”,三家诗异文写作“将将”,这两个字本身都有壮大之意,尤其表示的是一种趋势上的大。《慧琳音义》:“羊三岁曰牂,牂然盛貌也。”三岁的羊正值壮年,且有更加强壮之趋势。《助字辨略》:“方欲如此而犹未如此曰将。”同样更是一种趋势。因此,“东门之杨,其叶牂牂”,是借杨树叶子茂盛之趋势,写心里那种即将见到爱人时的蓬勃热望。与之对应的,是“明星煌煌”,同样是光芒耀眼,像是抬眼看见自己的未来。这几个形容词,伴随明亮的音节,很准确地写出了那种被即将到来的幸福所激发出的晕眩状态,像张爱玲形容的,“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第二章里的“其叶肺肺”,则像是突然从大调转到了小调。“肺肺”,与《召南·甘棠》“蔽芾甘棠”的“蔽芾”意思相同,“蔽芾”是双声连绵词,都有遮蔽覆盖之义,用以形容叶子,自然也可以引申为茂盛。但如果我们仔细推敲,如果说“牂牂”之茂盛侧重生长之义,那么“肺肺”之茂盛就侧重遮蔽之义。那个人始终没有来,此刻我站在杨树叶子的阴影下,没有人看见我,但我终于又看见明星。《说文解字·日部》:“晢,昭晰,明也。”晢和晰是异体字,只是上下结构变成了左右结构。“煌煌”之明亮是火焰般的热诚感应,而“晢晢”之明亮则是冷静后的清晰洞见,并且恰好对应于“肺肺”的遮蔽义,像是一个人经过一个夜晚的思绪波动,慢慢冷静下来,透过树叶的遮蔽仍能看清自己的命运。
因此,这首诗最动人的地方就在于,它只是专心讲述等待,讲述等待中那些不变之物。和《宛丘》一样,它同样也是血肉有情之品,同样不去怨恨也不去盲目地希望。他不去诉说那些我们能够想见的属于一个爱情故事应有的、也足以动人的悲欢离合,他只诉说一个爱情故事中最好的那部分,这是一个属于先秦诗人的决断。而就像我的一位诗人朋友曾经说过的那样,“在爱情中,最好的事情,就是等待”。这一点,几千年过去了都没有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