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之“学”(16)

说了半天《论语》之“学”,竟然把大家最耳熟能详的两句话忘了,这算咋回事儿?

必须补上。

大家都背得过:

“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这两句话挨得还挺近,都在《论语·为政》中,一个是第11章,一个是第15章,不仅同一个公寓楼,还同一个单元,楼层不同而已。


放一块儿说毫无违和感。

意思也有类似之处,11章说要经常复习,但不能愚钝地、机械地重复,努力发现新意。这其实挺难的。书读得遍数多了,有时就不过脑子了。

比如我读《大学》《中庸》,不熟悉的时候,需要集中精力,既要辨识文言文,还要看读音;遍数多了,读熟了,竟然就走神了——眼睛还在书上,嘴巴也发音了,就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思绪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大学》中说,这一切的原因,都是一个:心不在焉——心没在那里。

温故,容易;知新,不容易。大脑总会用最节能的方式,让你偷懒(这也是本能)。

温故成了机械重复,就成了“学而不思”——从11楼“蹿”到15楼了。

学习却不思考,眼睛落在页面上,心思却飘远了,有种恍恍惚惚、似有若无的混乱感,或许这就是“罔”。


思而不学,意思也简单,光想不干,那哪行?孔子评价季文子的“三思而后行”,说“思考两次就可以了”(再,斯可矣),某种意义上也是强调行动,不能光想不干。

以上都是可有可无的话,熟知这两句名言的,就当废话看看。核心的问题在于——温故,如何知新?

这恐怕是最难的。前提,在我看来,是把经典反复诵读,读熟之后,慢慢触类旁通,发现新意;也有的时候,是先肯定,再否定,再肯定,曲曲折折,反反复复,柳暗花明。

比如子路那件裘皮大衣。

事情是这样的:

《论语·公冶长》中,颜渊和子路陪孔子坐着,孔子让他们谈谈自己的志向。

子路说:“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愿意把我的车马和裘皮大衣拿出来,和朋友分享,就算用旧了,我也没什么遗憾的。

颜渊说:“愿无伐善,无施劳。”不夸耀自己的好处,不表白自己的功劳(一说为不滥用民力)。

子路习惯性地反客为主,问老师:“愿闻子之志。”也说说您的志向吧。

孔子于是说了那句名言:“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讲真,子路说得挺慷慨的,我就爱交这样的朋友。车马、衣轻裘,“车”和“衣”在这里都用作动词,意思是给骏马套上车(那时候还不流行骑马),穿上很轻的裘皮大衣,和朋友分享。

——没毛病吧?可权威专家杨伯峻先生,非说“轻”字是多字,应该是“车马、衣裘”。他是从考据的角度说的,说唐朝以前的《论语》上没这个字。

很合理。考据嘛,就得重证据。可我很同情那个加了“轻”字的人,一个“轻”字,把子路的境界提升了不少。

毕竟,裘皮大衣也是分层次的。某年冬天,一位朋友穿着裘皮大衣出来,拍照的时候,把大衣脱了,我接了过来——这一接不打紧,“露馅”了:死沉死沉的,够分量。

裘皮大衣,在保暖效果不减损的情况下,必定是越轻越值钱。

轻裘,肯定比普通的裘皮值钱。这么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说明子路的境界高啊。


这是我第一次“知新”,觉得杨伯峻先生讲得不一定对,加上“轻”字是对的。

后来再读到这里,忽然想到了《论语》中的另外两段。

公西华出使齐国,冉有请求给他母亲粟——算是给公西华加薪,只不过给了他母亲。孔子说,与之釜——给一点,意思意思就行了。冉有不同意,私自做主,给了很多——明显有巴结讨好的意思。孔子不高兴,说:

“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吾闻之也:君子周急不继富。”

意思是,公西华去齐国,乘着肥马,穿着轻裘皮,君子要雪中送炭,不能光知道锦上添花。

显而易见,衣轻裘,是富人才有的行为。


可子路很穷啊,不可能直接把目标定为“轻裘”。

《论语·子罕》中,孔子还表扬子路:“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穿着破旧衣服,和穿着狐狸皮毛的富人站在一起,却坦坦荡荡的,就是子路了吧?

孔子表达了两层意思,一是子路很穷,二是子路心态好。他没有把富贵作为自己的追求,是一个坦荡偶尔粗鲁的君子。

可以想见,在子路眼中,衣服能保暖就行,是不是轻裘,不重要。他的裘皮大衣,可能很笨很重,但也是家里最保暖的物件了,毫不犹豫地拿出来,和朋友共渡难关,这是子路的风骨。

他的视野,他的家境,他的胸怀,都决定了他很难以“轻裘”这种更重外观、更重形式的外衣,来作为自己志向表达的标志物。

这是我第二次“知新”——杨先生是对的,以子路的性格而言,当是“车马衣裘,与朋友共”。

不能以世俗的眼光理解子路先生啊。

高金国,笔名高了高,高级编辑,著有《好父母养出好孩子》《写给孩子的趣味中国历史(12册)》《少年读史记故事(3册)》《中国历史超好看(6册)》《人生是一场修行》《唐朝那层窗户纸》《齐国那些事儿》等图书3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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