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母亲,从小到大在我的字典里就只有父亲。并不是我母亲去世得早,而是父亲只是我的养父,我的亲生父母至今都是谜。
我很小刚刚懂事的时候,父亲就告诉我,你是我捡回来的。在他朴素的认知里,这个问题并不需要隐瞒。
我父亲是个单身汉,准确地说,还是村上不怎么受欢迎的男人。主要是他身体不是很强壮,脑子也不够灵光。
用那个年代乡亲们的话说,那就是“心眼实”。什么叫心眼实?不就是七窍通六窍么?
搞集体的年代,父亲干农活比不上别人,脑子还不好使,于是就成了被孤立的那一个。幸好父亲虽然不聪明,却不知道怎么就学会了一门竹制品手艺。
从山上砍回来的竹子,在他那双略显笨拙的粗糙的大手下,能编织出各种各样的生活用品。
农村人家用到的筲箕、箩筐、晒垫、凉席之类,父亲无所不能,速度比别人快,不但更好看还更耐用。
就是凭着这门说不出原因的手艺,父亲好歹也没有被当成“傻子”,在附近的村子里都有了名气。
即使在出集体工的年代,别的村子也会有人来请他去做手艺,队上也乐意让他去赚点钱上交。
于是,父亲就这么跌跌撞撞中老去。到82年包产到户时 ,他已经40岁了,却还是单身一人,家里只有两间旧房子,还有一个老母亲相依为命。
85年冬天,父亲刚过完43岁的生日,他的日子依旧那么简单,照样是给别人做竹制品手艺养活母子两人。
只不过,搞集体的时候赚的钱得上交给生产队,如今赚的钱多少都是自己的,手里比以前也稍微宽裕点。
一转眼到了85年11月底,因为用来做用具的竹子都得冬天砍伐,那样才不容易起虫子,刚好又开始下雪了,于是,父亲的手艺活又多了起来。
月底的时候,父亲在河对岸一户人家连续做了五天的活,编了3担箩筐再加一些筲箕之类的用具。
老板家很满意,不但当晚就结清了工资,还做了一顿酒菜款待他。
父亲一辈子没有什么嗜好,就是能喝点小酒,于是和东家边喝边聊,一不小心就到了晚上。
从河对岸到我们村就隔着一条小河,如果是夏天,直接趟水过河也就十来分钟的事。
但大雪天这么冷,很少有人愿意淌冷水,那就得去下游的村口走木桥过河,一来一去就得多走一两里路。
按照父亲那个“不开窍”的性子,肯定是直接脱鞋涉水回家。但东家看他也是四十出头的人了,就好说歹说陪着他往下游走到了桥头,看着他上了桥才掉头回家。
话说父亲那晚喝得很高兴,虽然没有醉却也有了几分酒兴。过了桥之后,破天荒地哼上了小曲儿。虽然天很晚了,但因为下了雪,不至于看不清路。
可刚过桥到了我们村这边,青石板搭起来的小码头旁有棵大枫树,那可是我们枫树湾的标志,哼着小曲的父亲,突然听到一阵轻轻的啼哭声。
父亲可是有名的大胆汉子,三更半夜猝不及防听到这哭声,第一想到的竟然不是害怕,而是要探个究竟。
停下来到处打量了一阵,最后确定哭声来自枫树下,听上去似乎还是孩子的哭声。
于是,父亲想也没想就朝枫树下走去,因为下了雪,脚底下还滑了几次,幸好很快就找到了哭声所在地——一个竹篮子里,装着一个小孩,竹篮子的提手上还蒙着一块花布。
父亲再如何不开窍,也当即就明白了,眼前的竹篮子里装着一个孩子,很大可能还是别人遗弃的。
在那个年代,家里孩子多的人家,偷偷把孩子送去别人家里的事情并不罕见,但就这么丢在野外,而且还是下雪天,确实还没有听说过。
或许是酒喝得有点多的缘故,父亲的脑子似乎灵光了很多,想着孩子在这里不是办法,于是就掀开了竹篮子上的花布。
看了看里面的孩子,第一想到的就是把孩子带回去,别在这雪地里冻坏了。
那个竹篮子的汉子就是我,我就这样被他“捡”回了家。
回到家,父亲的酒兴也醒了不少,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自己捡回来的我了。幸好我在竹篮子里哼唧了几声,奶奶听到动静就起来看。
这一看不得了,竟然捡了个孩子回来,在奶奶的追问下,父亲总算解释清楚了来龙去脉,奶奶叹着气:
虽然你自己都是个实心汉,可这孩子或许真的和你有缘,娘在一天算一天,等我不在了,难道孩子就是老天爷打发来给你养老的?
奶奶在竹篮子里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的年庚生月,算一算到那天刚好出生45天。此外还有一包没有吃完的奶粉,以及几身小衣服,没有任何的其他信息。
于是,我就这么被收养下来。那时候的父亲根本还不明白,想要把我养大,自己需要吃多少的苦。
说来也奇怪,我就是在进屋的时候哼唧了几声,奶奶手忙脚乱给我弄了点奶粉吃了,我就在奶奶怀里沉沉地睡着,睡梦中还带着笑,整个晚上都没有再哭一声。
第二天,左邻右舍都像看新闻一般来我家,在大家眼里,我父亲这样一个自己都打理不好自己的人,怎么能收养孩子呢?
看到还是个没有啥缺陷的男孩,也有好心人愿意接手把我带回去,还说再如何也比你拉扯的好。
奶奶还有点迟疑,但父亲竟然断然拒绝,说自己和这个孩子有缘,要不然为什么不是你们发现的?自己就算啃土也要把孩子养大。
就这样,这个家庭就有了三代人,67岁的奶奶,43岁的父亲,还有45天的我。
拉扯我的事基本都落在奶奶身上,父亲要做的,就是挣以前更多的钱,因为要给我买奶粉,还要给我买衣服呢。
我才四十多天,他就盘算着我将来要上学要花钱,还要娶老婆成家要用钱了。
但不管他在外面干活多么累多么晚回收工,只要回到家,进屋的第一件事就是抱着我转悠一阵。而我只要抱到他手里,总是会眉开眼笑起来。
就这样,我摇摇晃晃地长大,即使手里并不宽裕,但我吃的奶粉从来没有断过,我要穿的小衣服也并不破烂。
就连乡亲们也惊叹,这个孩子,或许真的是老天爷送给老相公(我父亲的绰号,相公在我们当地是个贬义词)的。
我就这么摇摇晃晃长大,6岁那年,奶奶去世了。
奶奶去世时拉着我的手说:小冬,今后你就要好好听爸爸的话,还要照顾好老爸。别让他每天迷里迷糊的。可惜,奶奶看不到你上学那天了。
这应该是我第一次那么大声地哭出来,在奶奶的灵前,我哭得昏天黑地的,但父亲却拉着我说:
奶奶没了,不是还有爸爸吗,你哭什么?
人或许真的不能被逼到绝境上,奶奶走后,父亲的脑子似乎好使很多了,做什么事也开始有了点条理。
甚至连体力都好了一些,以前不能胜任的体力活,多少也能做得像模像样。
至少,我们父子俩吃个不饿是没有问题了。再加上做点手艺,家里虽然还是不宽裕,却也算是过得去。
我马上就要上学了,不大明事理的父亲却早早就给我准备好了书包,一大早就牵着我的手,亲自把我送到老师的手里。还不忘交代老师:
我儿子就交给您了,只要不听话不好好读书,是打是骂都请你放手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