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走进原始森林
我是1968年来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团队地处小兴安岭的尾际,连队也在群山环抱之中,那真是,举头望尽山,拾腿穿林行。北大荒人自豪地说:“这里的美在夏季,富饶也在夏季。”金色的麦浪连绵不断,风吹来,一起一伏像海洋。河水中的鱼儿,打逗着蹦出水面,催促你去张网。林中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完的宝库,野梨,野葡萄,野蜂蜜,蘑菇,黑色的木耳……随你去采,任你去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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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几天都下着大雨,路上很泥泞,不能到田地里干活儿,我们无所事事。只好呆在宿舍里,透过玻璃窗不时地看见三三两两的老职工进山,又时不时地看见回来的人,扛着沉甸甸的大麻袋。“这是什么?”“是木耳。”“哪弄来的?”“山里有的是!”我经不起随手可取的诱惑,叫上知青小马,学着别人的样子,也进山了!
雨还在下着,我俩全身都湿透了,穿在身上的塑料雨衣早就被树枝刮成碎片片了。哪里有路呀!蹚着齐腰高的草,有的草上面有刺儿,在我们的脸上、胳膊上划出道道的血痕。雨水一浇感到钻心的疼痛。脚下是软绵绵的枯叶,一踩半尺多深,随着印出一坑铁锈色的红水。前后左右都是参天大树,茂密的树叶遮天盖地,地上到处有爬来爬去的小虫,顺着裤腿往上爬、往里钻。更叫人讨厌的是那些苍蝇,围着人飞来飞去,赶都赶不走。咬上一口,又疼又痒,让人起火儿。
“大哥咱别往里走了,回去吧!我真害怕。”小马对我说。我瞪了他一眼,“真是个软蛋!咱们也是堂堂的男子汉,就这样空手回去,还不叫人笑死。再转转,多少也得背点回去。”小马同意了,我们又继续向前走去。
终于发现黑木耳了!那是在一片好大好大的柞树林里,倒在地上横七竖八的柞木上长满了一层层的木耳,在雨水的滋润下,个个都有小饭碗那么大,就像朵朵盛开的黑牡丹。我和小马高兴地欢呼起来!冲了上去。开始还小心翼翼,生怕搞坏了这些娇嫩的“花”,后来越采越多,也就顾不上这许多了。大把大把的抓,一捧一捧往麻袋里装。人啊!真是贪心。忘记了路远没轻货这个理儿。
我俩足足装满了两麻袋,用绳子捆好后就往肩上扛。太重了,试了几回,万般无奈只好忍痛割爱,眼睁睁把到手的胜利果实又倒出一大半,真是心疼死了。
我和小马说着、笑着:“回到连队后,我们有吹牛的资本了,再讲一讲山里的奇山怪景,问他们敢不敢来?一定会把他们羡慕死。”
天快黑了,我们还没有走出山林。
“大哥,咱们进山时可没用这么长的时间。”小马问我。
“是呀!怎么走了这么久,还没出山哪!”
“是不是迷路了!”小马又害怕了。
“迷路?!不用怕,咱们军训时不是学习过破解方法吗!看我的!”我扔下麻袋,爬上高高的大树,放眼四处观看,白色的雾气升腾在崇山峻岭之间,蒙蒙的一片,雨帘挡住了视线,分不出东西南北。找太阳定位置,没门!这雨天它也知道不出来。
我还有绝招呢!爬下大树,就去看树的阴阳面。阳面,树叶茂盛。天啊!这里的树木怎么四面全一样!根深叶大。找虫穴,虫穴都安在向阳一面。还是白费心机,遍地是枯枝几尺厚,哪找虫穴去。这回我也傻了,脑袋里一片空白,两眼直勾勾的看着远方。
小马见我这个样儿,吓得禁不住哇哇大哭起来。我心里急呀!小马是我目前唯一的伙伴,还得安慰他,“别哭了,不行咱俩就在林中呆上一夜,等明天雨一停,太阳一出来,咱不就能回家了吗?”小马还是大哭,我是又急又恨,冲着小马大吼:“你哭吧!要是把熊子、老虎招来把你吃了,那才活该!”哭声顿时戛然而止。
晚上深山老林中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四周静的瘆人,一有个风吹草动,就叫人心惊肉颤一回。什么叫提心吊胆,此时此刻才知道这句成语的真谛。
为了防备野兽突然袭击,我和小马爬上了一棵又高又大的树,找到一个大树杈,坐下后,用绳子把自己和大树捆在一起,准备睡上一会儿。万幸的是,东北地区没有毒蛇。雨还在下,而且越下越大,冻的小马直哆嗦,牙齿直打架,发出的声响也影响了我,不由自主的我也抖动起来,我俩抱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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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明天要是雨停不了,天晴不了,又怎么办?车到山前必有路。先不去想它,我太累了,迷迷糊糊的闭上丁眼睛。
清晨,林中传来野兽的吼叫声。惊醒了我们,吓得小马直往我怀里钻,雨还在下,不过小一点了。带的窝头、高梁米饭团子早就吃光了。肚子咕咕直叫,饿得心发慌,我解开绳子溜下大树,不一会儿就采回来许多野梨,拿起一个,咬上一口又苦又涩还没熟哪!真不是人吃的。如今不吃它也没别的,为了填饱肚子,一咬牙,吃!
我和小马继续向前走去!去找回家的路,盲人瞎马,在这没有人迹的原始森林中游荡。
越往前走,地上的枯枝败叶就越厚。林中鸟兽也越来越多。这些鸟兽看见我们也不害怕,纷纷过来看着浑身无毛,长着两条腿的“动物”,此情此景,我知道是已经更深入原始森林了,不能再往前走了,马上返回。力量白费了,路也白走了,可有什么办法呢!只有原路返回。就这样,我俩在林中转了三天三夜。精疲力尽,更主要的是意志垮了,精神崩溃了,身体虚弱到极限了。这几天我们饿了就从麻袋里抓把木耳吃,那木耳是刮肠子的(煤矿、纺织工人们,做为劳动保护总要吃一些木耳),我们知道,为了解救当时的饿,顾不上那么多了。吃了就拉,控制都控制不住。绿色的粪便顺着腿流下来,又腥又臭。我和小马默默无言,埋怨后悔,此时此地还能有什么用?
我们只有等待着死亡、等待着那悄然而去的时刻,以后或许尸体腐烂成为森林中的有机肥料,也或许成为野兽们的口中餐,腹中食。现在,最为活跃的是我的大脑了,我倚在树下,往事像放映电影一样,一幕一幕从我眼前闪过。孩提时上学时的调皮、淘气,大都市的车水马龙,知青们火热的生活,我的爸爸妈妈、兄弟姐妹……想到这些,我的泪水止不住哗哗地流淌着。
此时呼唤亲人,想往未来的真情,没有一点虚假。人不能脱离人群和集体,一两个人在大自然中是那么孤独、渺小。小到无力与天地抗争。我今年二十岁了,就这样过早的,无任何价值的结束自己的生命,我不甘心!生活是多么美好!我还有很多话没有和爸爸妈妈讲,我没有找过女朋友,没有谈过恋爱……不!我不能去死!我还要活!
我还年轻!小马怎么办?他是独生子!我扭头望去,小马平躺在地上、污水浸泡着他,他昏迷过去了。我挪到他的身边,他身上好烫好烫啊!小马在发高烧,嘴里不知在说些什么!我不想死,也不愿意小马死!只要目前还活着,还有这一口气在,就要去找活的出路。再拚一回吧!凭仗着我体质好,身强体壮,早在学校时,我就是等级举重运动员,平时又特别喜爱各项体育活动,酷登山,深秋游泳……没想到在这生与死交替时,强壮的身体就是本钱,救命的根本。我还能坚持下去。
一个念头出现了,那决不是抛弃战友,苟且偷生的念头,我把小马摇晃醒,对他说:“小马,咱俩这样下去只有死路一条,我比你身体好一些,目前还能动,我就是爬也要爬出去,找人回来救你!你能理解我的心吗?”小马点了点头,用手拉了拉我的手。
不能再犹豫了,“时间就是生命!”我把小马拖到树下,用绳子把他捆上。我已无力爬上树了。我想就是小马叫野兽吃了,拖不走就行,那怕只剩下骨头渣子。我的下场呢?爬不出去,找不到人来救,也会和小马一个下场,只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我拄着一根树杈,晃晃悠悠的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走去,那时感觉犹如腾云驾雾。身不由已,只有要活下去的念头在支配着行动。
第四天了,雨还在下,天眼看就要暗下来了。我清楚,我熬不过这最后一个夜晚了。我不知又走了多少路,跌倒了,爬起来,走不多远又跌倒了,再挣扎着爬起来,不能停下,我已看见一个身穿长长白袍子的死神,正笑眯眯的向我招手,请我休息一下。是幻觉吗?至今我没有破解出来。
转出一片树林,发现有一条像路,又不像路的小道,上面的草很矮,又倒伏着,我困难地抬起了头四处张望,朦朦眬胧发现前面有座马架子(东北地区临时住人的简易房子)。我用手撑开肿胀的眼皮,仔细去看,是个马架子,还冒着袅袅的炊烟呢!我心里明白,我要得救了,我跌跌撞撞,咬紧牙走出最后的几步。推开门,热气迎面而来,一阵头昏目眩,身子一歪摔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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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热流从嗓子眼儿直流到小肚子,浓浓的酒使我强睁开了眼,看见一位身材矮矮的,嘴上长着花白胡子的老人,他正用带着火苗的酒涂抹我的全身。我一丝不挂躺在火炕上。骨头好像一根也没有了似的,全身软的像棉花。(老人家是森林中的护林员,这是后来我从墙上挂着的奖状看到的,大概姓李吧!)我艰难地举起了一个手指头,指向外面。老人点了点头,我的头像要炸开一样,一昏又不省人事了。
当我再睁开眼睛时,发现身旁也躺着一个人,那是小马呀!我的心嘭嘭直跳,小马也得救了,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高兴!我的手激动得颤抖起来,摸一摸他的鼻子,有微弱、平稳的呼吸,我抱着小马的头,泪水啪嗒啪嗒的滴在他的脸上。兄弟,快点醒过来吧!看看我,咱俩又活了!
我们的救命恩人在哪?!我喊叫起来!那破锣一样的嗓音,真不敢相信是从我口中而出。
事后,通过老人一讲,才得知我们遇救的真实情况。
老人发现我一头摔进屋里,忙把我抱上火炕,脱去湿衣服用酒擦我的全身,用酒灌我。他说:“你当时满嘴胡话,又喊又叫,更多叫喊的是小马的名字,那时我就知道你还有一个伙伴儿。”老人家带上狗,顺着我一路拖拖拉拉留下的痕迹,找到了小马,那已是一天后的事了。
小马那时心口窝还在微弱的跳动,仅仅只剩那一口气了。身上、脸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虫子,头肿得像大发面团儿。老人不敢用酒灌他,那简直能立刻要了小马的命。他烧了一桶水,放进了盐,慢慢的喂进小马的口中。之后又把他背回马架子。
我拉住了老人的手,眼泪流了出来,像孩子见到亲人一样,我哽咽着说:“谢谢您!老爷爷,是您救了我俩,给了我俩第二条命。今生今世永远报答不完您的恩情……”
我又向老爷爷讲述事情的经过,我俩的身份,团队的地点,老人说:“你们那地方我知道,离我这三百多里路。”天啊!五天五夜我们在原始森林边缘中走三百多里路!还不算走的冤枉路,折返路。没吃没喝,这是平时连想都不敢想的事。
老人安排好我俩,又找来照顾我俩的人,他走出林中,坐汽车,赶火车绕了一大圈儿到了团队,向团里人讲述了这一切。团领导和知青们早就认为我俩死了,就剩下通知家长来参加没有尸体的追悼会了。他们发现我俩进山没回来,就动员上千号人打着火把去寻找,几天几夜杳无音信,偌大个原始森林,上千号人进去找两个迷路的人,那真是大海里捞针,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轰轰隆隆的拖拉机声响彻林中,鸟儿惊飞了,动物吓跑了,震动了沉睡多年的原始森林,寂静的林中顿时喧闹起来了,拖车上拉来十袋白面,一桶百斤豆油,一头屠宰后的肥猪。这些都是团里连里送给老爷爷的。知青们见到我俩又喊又叫,拥抱在一起。副团长也来了,我刚张嘴想说什么,他摆了摆手,接着骂道:“你们这俩浑小子,真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那原始森林也是你们生旦子闯的!”骂完又笑了,“总算捡回两条命。真是个奇迹,五天五夜呀!没吃没喝,活下来不容易啊!”
要离开这里了,小马身子还是很虚弱,有医生在他的身边照顾他,我相信过不了多久,那小子又会像马驹子一样乱蹦乱跳了。我呢!抱着老爷爷不撒手,又哭又笑,泪水、鼻涕抹了老人家一身。老爷爷笑呵呵地说:“孩子,经过这段磨难会使你们明白很多,我也相信,今后再遇到更大的困难你也不会怕的。”
救命的老人,可敬的老人!日后我俩再来看望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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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连队后,我像变了一个人,感到自己是个项天立地的汉子了,我对生活充满了百倍的信心,更加热爱美好的生活了。(本文来源一壁残阳,感谢刘乐亮老师荐稿)
作者:骆明(原工作单位:北京供电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