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师部机关大院的梧桐叶刚泛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早晨,我正蹲在炊事班后门削土豆皮。
管理科的李科长突然小跑进来,额头上一层细汗:“小张,赶紧准备!程军长中午来食堂吃饭,首长小灶你负责!”
我手里的削皮刀差点掉进盆里——程军长是出了名的严厉,听说连师长的汇报材料都要亲自改标点符号。
我攥着批好的菜单冲进仓库,和上士老周头对头核对食材。白菜要现砍最嫩的芯,活鱼得从后勤处池塘现捞,连蒸馒头的碱面都得重新过筛。
老周叼着烟卷嘟囔:“军长咋突然来咱这儿?”我摇摇头,心里却打鼓——半年前我从地方饭店学成归来,就调来师部小灶,手艺虽被夸过几次,可给军长掌勺还是头一回。
十二点开饭号响过三遍,凉菜在搪瓷盘里码得齐整,热菜在灶上温着,可会议室的门始终紧闭。
直到十二点二十,通讯员才气喘吁吁跑来:“快上菜!首长说不喝酒了,直接开饭!”
我揭开蒸笼的瞬间白雾腾起,锅铲在炒勺里翻出脆响,最后一道醋溜白菜出锅时,军大衣的衣角已经晃进了食堂门帘。
没想到刚端上糖醋鲤鱼,程军长突然敲了敲桌子:“炊事员同志,这鱼现杀的吧?”
我后背一紧,立正答是。
他筷子尖挑开鱼鳃看了看,忽然对政委笑道:“比你们上次请客那家国营饭店强。”
满桌人都跟着笑起来,我悬着的心刚落下,又被副师长一句话吊到嗓子眼——“这小张可是专门派去‘春和楼’学过三个月鲁菜”。
两天后调令送到炊事班,我捏着盖军部红头文件的纸片发愣。
老周把晒干的辣椒串挂在我行李包上:“傻小子,军长夸句菜好的人多了,能记住你名字还调人,准是你那盘炒腰花火候对了脾气。”
后来才知道,那天程军长本是临时改道来检查战备,却因为吃满意了,顺口问了句“这炊事员什么来历”。
军部大灶的排烟扇比师部大三倍,我站在灶台前总想起副师长临别时拍我肩膀的话:“去了别光惦记颠勺。”
果然,第一次给军区领导做接待餐时,后勤部长盯着我往海参里浇的葱油直皱眉:“小张,首长们血压都高。”
我连夜翻烂了从地方带来的营养学笔记,后来研发的少油菜谱竟成军部灶台独家秘方。
七九年春天,程军长升任军区副司令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在仓库清点黄豆。没想到六月突然被叫去体检,医务室的小护士偷偷告诉我:“士兵提干政策下个月就冻结啦。”
七月授衔仪式上,我摸着崭新的“一道杠”肩章,听见后勤处长跟人感慨:“程军长临走前特批的,说不能埋没特殊人才。”
多年后,退休的程司令来军部大院散步时,还会特意拐到食堂:“小张,当年那碗炝锅面再给我下一碗?”
白发苍苍的老首长捧着面碗,和二十多年前一样先把汤喝得见底。
去年冬天回老部队参观,随行的战友指着荣誉墙上的照片说:“机遇从来都是藏在不起眼的事里!”
我望着玻璃柜里那本泛黄的菜谱登记册,忽然想起程司令有次酒后说的话:“当年哪是看上你手艺?是看见你给战士病号饭单独熬小米粥的细心。”
灶台的火候能练,人生的火候却难料。那些被油烟熏黄的岁月里,最珍贵的从来不是伯乐的青睐,而是当每一根萝卜丝都切得均匀时,命运早已在砧板上悄悄铺好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