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钧的才思

三国时代,最有智慧的人物是诸葛亮。他的智慧不光体现在养民、治国、用兵、理财、“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等等事情上,在发明创造方面,诸葛亮也多有成就。据说他“损益连弩”,将当时普遍存在的一种连发弓箭作了调整,实现了单个弩机一次发射十支弩箭的可怕数据。

不过说到发明创造这方面,魏国也有能人克制诸葛亮。如同军事上,诸葛亮的死对头有司马懿一样;发明上,诸葛亮的对头叫马钧——两个对头名字里都有个马字,不知道在古人心里是不是暗含着某种隐喻。

马钧和古代多数读书人不太一样的地方是,他是一个发明家。马钧是扶风人,扶风大致相当于今天的陕西省宝鸡一代。马钧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和一般人不太一样。他和小朋友做游戏,手特别巧。别人做不成的事,他就能做成。等他长大了,依然这么心灵手巧。比如说,当时通用的织布机,如果想织五十条线的布,就得配置五十块踏板,六十条线的,就得配置六十条踏板。马钧觉得这样太愚蠢了,他改良了机械。新织布机用的是十二个踏板。这种改进生产工具、提升生产效率的大发明,如果放到近代,可能会给马钧带来巨大的经济效益。不过那时候也没有专利意识,马钧的工作无偿地奉献给了社会。别人要是问他,你怎么考虑的,能做出如此的改良?马钧就好像哑巴了一样说不出来。

不仅是改良,原来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机器,马钧也能凭空制造出来。有一次,马钧和汉明帝的常侍高堂隆、骁骑将军秦朗在皇帝面前讨论,古代到底有没有一种指南车。高堂隆、秦朗坚持说不会有这种奇特的发明创造。马钧说,古书上写了,现在失传,不代表就不存在。高堂隆和秦朗俩人本着“你行你上”的态度,激将马钧把指南车造出来。汉明帝也想看热闹,命令马钧造一个出来。这时候,马钧要是造不出来,就有欺君的风险。发明创造成功自然皆大欢喜,不成竟会带来祸患。过了一阵子,马钧真的鼓捣出来了指南车。至于这车怎么用,历史上没有记载。不过我们庆幸他躲过了一场灾祸。


指南车模型

紧接着,诸葛亮的连弩传到魏国了。这种大杀器给魏国带来很多麻烦,魏国的军事科研部门抓紧研发反制武器,却没什么推进。马钧看了诸葛亮的连弩以后说,还不错,但不是最好的。自称能够给连弩做个改良,让它的效率再提升五倍。诸葛亮的连弩一次发射十支弩箭,现在马钧要发明一种一次发射五十支弩箭的连弩。如果真的成功了,这不就是冷兵器时代的机关枪嘛!

那么马钧到底做没做出来“机关连弩”呢?史书上没记载,估计是没有。倘若有的话,中国古代的战争面貌和军事习惯都可能要改写了。为什么没造出来呢?原因可能有很多,比如,一次发射五十支箭的连弩需要的弹匣一定巨大无比,装填、搬运和使用一定非常繁琐。另外,一次性发射五十支箭,如果弩机不能随时转动的话,只向一个方向发射,必然打不到几个人,实际上是一种浪费。如果弩机能转动的话,意味着弩机安装在一个转盘上,它的灵活性又大打折扣。又比如说,如果一架连弩每次战斗消耗1000支弩箭,那么一个部队如果装备10架,那么一次战斗就要消耗10000支弩箭,如果过去每个弩兵一次战斗只消耗50支弩箭,现在的消耗大致相当于配备了200个弩兵。

如果装备更多的新式连弩,意味着需要生产更多的弩箭,砍伐更多的竹木,制造更多的箭簇,训练更多的专业人员。换句话说,军事技术的改革,伴随着物质资源的消耗、人力资源的调配、军事思想的革新、作战方式的变革,方方面面的事情需要协调,牵一发而动全身。其实说白了,改革连弩技术也未必不行,不过有个最最关键的环节需要突破,那就是钱。曹魏和蜀、吴比较起来,属于资源丰富的国家了。可是在技术改革方面,也没钱。

那么钱花到哪里去了呢?马钧生活在曹魏明帝时代。魏明帝打仗很内行,在西北重用司马懿和诸葛亮对抗,在东南也能压制住孙权的攻势。不过魏明帝还有个爱好,就是大兴土木,修房子。在洛阳他修了太极、昭阳殿,还筑总章观。古代帝王有了军事上的成功,一般都喜欢修房子来彰显下实力。只是修房子和生产武器装备是此消彼长的事情。冷兵器时代,武器的基本材料是竹木铜铁,修房子的基本材料也是竹木铜铁。天平的这边下沉了,另一边就要浮起来。更不用说,修房子还需要消耗大量的人力。这些老百姓平时可以种田,战时可以服务后勤或者参军打仗。如果都拉过来修房子,那么种田的人就少了,粮食产量上不去,人就会挨饿。这都是很浅显的因果关系。

魏明帝身边的人,比如前面提到的高堂隆就劝他稍微收敛一下,不过魏明帝不听。不仅不听,魏明帝把马钧也利用上了。马钧连古书上只提过一嘴的指南车都造出来了,这人的巧思妙想简直不能估量。好好给他点压力,让他发挥一下,看看他还能搞出什么新花样。这一次的课题叫作“水转百戏”。马钧造出来了这样一种装置:

大木雕构,使其形若轮,平地施之,潜以水发焉。设为女乐舞象,至令木人击鼓吹箫;作山岳,使木人跳丸掷剑,缘絙倒立,出入自在;百官行署,舂磨斗鸡,变巧百端。(《三国志》卷二九《魏书·方技传》)

看起来是一种用水力驱动转盘,转盘上作女乐形象,还有各种山川、木人、百官、日用等等姿态,转动敲击的发明。魏明帝和曹魏群臣见到这套装置,估计内心是震惊的。他们的举止可能与清朝人见到西洋传来的自鸣钟一样,惊呼:呀,这里面的鸟会动!

不过,估计更喜欢“水转百戏”的应该是蜀国人和吴国人。这么一来,曹魏君臣就没多少劲头放在军事技术革新上了,也没多少资源供他们在军事革新上折腾了。钱只有那些,用在这里就用不到那里。马钧也就一个,造了“水转百戏”就造不了五十发大连弩。打败己方的不是敌人,倒是队友。这路情形,真可谓古已有之,呜呼哀哉!

工巧只能作宫巧

马钧是个纯粹的技术官员,符合我们对“理工直男”的一般认识。他心里也没那么多想法,能发明创造,却说不出来精妙之处。当时人就争议马钧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比如在曹魏有“后进领袖”之称的裴秀,和马钧辩论,难住了马钧,便认为他言过其实。裴秀不仅自己这么理解,还逢人就说马钧不行,没水平。他是后进领袖,又是大将军曹爽的掾属,家里也有背景,所以说的话很有影响力。当时的大学问家傅玄说对裴秀的话不以为然。他辩论说:“夫巧,天下之微事也,有所不解而难之不已,其相击刺,必已远矣。心乖于内,口屈于外。”翻译过来大概就是,技术问题都比较细节,往往由一个点牵连到另一个点。思考技术问题的人,思绪随着问题越走越远,所以不能从比较宏观的角度作结论,看起来像是口头表达能力差了一点,实际上人家有水平呢。

傅玄遇到了曹爽,曹爽也评价马钧没有真学问。傅玄继续和曹爽辩论,说马钧的水平不输给古时候的鲁班、墨翟,现在的问题是让他在宫省中工作,只服务于皇帝的生活需要,却没让他在国家的工官系统里负责,为工程建设和军事改革出力,这是对人才的浪费!

曹爽和裴秀都是掌握实权的人,他们和魏明帝一样,一方面需要马钧设计出更多的奇技淫巧,满足达官贵人的需要;另一方面,他们又批评马钧对国家没什么用,在军事技术改革上无一建树,而且还不能把自己的想法系统化和理论化。这真是典型的“既要”“又要”“还要”。傅玄表示了人间清醒,他评价说:“用人不当其才,闻贤不试以事,良可恨也。”

从马钧的“工巧”上,我们注意到了简帛时代的发明创造和知识传播的一个大矛盾。有技术的人,不一定能将自己的技术表达出来,无论是撰写、交流、讲述,好像都差那么点意思。因为技术的语言是数学,古代汉字写作数学,特别是表示加减乘除,都比较复杂。从右往左,从上往下的书写习惯,记录数字的运算又颇为繁富。交流时,说的东西一般人都听不太懂。这几个原因就导致了懂技术的人不太容易将自己所思所想形成文字,表达出来。再者,他们就是形成文字,表达出来了,一般的士大夫也不爱听。汉武帝以后,经学是社会的主流学问,官员们都多少受过经学教育,交流的时候不谈谈经义,就显得没文化。到了曹魏以后,清谈的氛围日渐浓厚,这时候流行谈玄,孔子孟子让位给了老子庄子,《公羊》《穀梁》不敌《老》《庄》《周易》。大家坐在一起聚会,你张口闭口是子曰诗云,固然惹人生厌;可你要是张口闭口三三得九,大家就不理会你了。万言万中,不如一默,这可能是马钧绝口不言的几个原因吧。

反过来看,技术人才不说不写,不代表人家真没想法,很可能是不想跟你们一般见识罢了。其实,在简帛时代,数学的文献也是有相当多的存在,马钧可能就是读这些书才成长起来的。

军事技术的专门书

人类历史的经验证明,最初的发明创造、技术革新,往往出现在军事领域,也应用于军事领域。古人这方面的材料保存下来的少,但也不能说没有。比如简帛时代最重要的官修目录《汉书·艺文志》中,记录了汉朝宫廷图书馆中“兵技巧”门类的藏书情况。所谓兵技巧,指的乃是“习手足,便器械,积机关,以立攻守之胜者也”,其实就是侧重军事体能训练和军事技术革新的书。

《艺文志》中显示,兵技巧门类共有13家,199篇文献。这199篇大概指的是199卷竹简或者帛书。通观《艺文志》,汉朝宫廷中关于军事方面的藏书一共有53家,790篇,图43卷。兵技巧门类无论是从书目上和卷次上,都占兵书略的四分之一,这和《汉书·艺文志》中兵书略分为兵权谋、兵形势、兵阴阳、兵技巧的整体安排相等,既不多,也不少。

再审视13家兵技巧图书,其中明显与军事技法有关的包括《逢门射法》《阴通成射法》《李将军射法》《魏氏射法》《强弩将军王圉射法》《望远连弩射法具》《护军射师王贺射书》《蒲苴子弋法》等等。这几篇讨论的都是弓弩用法。特别是《望远连弩射法具》一篇,专门提到了“具”也就是机械内容,应该不光关涉如何将弩箭射得更远,而且也关系到如何设计、制造甚至包括组装弩机等等内容。此外还有两篇有意思的文献,分别叫做《手搏》和《蹴鞠》。前者讨论的是上盘的擒拿功夫;至于后者,唐代注释《汉书》的颜师古说,蹴鞠乃是陈力之事,也就是锻炼身体,自然与军事有关。

《汉书·艺文志》只留下了篇目,没有告诉我们这些书的内容,颇为遗憾。不过审视这一时间段的技术发明,还有一些片段的记录可供遐思。比如《史记》记载秦始皇地宫的设计,就有两处突出的表达:一个是“令匠作机弩矢,有所穿近者辄射之”,这说的是地宫中有各种各样暗器,这些暗器自然是用机关控制的,要不然就得安排人守着,便称不上暗器了。另一个是“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这讲的是地宫中的水银在机器的催动下可以流动运转。上述两个记载目前无法得到实证,但恐怕并非空穴来风。而且大家也清楚,始皇帝将知晓地宫秘密的工匠都埋在地宫中陪葬了,就是要保证这些机关技术不会外传。

这样看来,在简帛时代掌握技术,并不是一件幸运的事。像马钧一样闭口不言,未必是真的不会说话,更多的也可能是他全身远祸的办法。

还有一部关于技术的书不应该被我们所忽视,那便是《周礼·冬官·考工记》。《考工记》本是单独的一部书,只是因为《周礼·冬官》部分到了西汉时散佚了,所以被人补入《周礼》,以成全帙。


《考工记》

《考工记》中记录了各种从事各种主要职业的工种,比如造车轮的轮人,造车的舆人,造船的辀人,造金属器的筑氏、冶氏、凫氏、㮚(栗)氏、段氏、桃氏,制造房屋的匠人,制造弓箭的弓人等等。技术工种区分得太过细致,上面也仅仅略举其大概。

拿轮人制造车轮来举例。首先是要取材,一个车轮由三部分组成,分别是车轮的轴心部分,也就是“轂”;接着是车轮的辐条,称之为“辐”;最后是车轮的圆周部分,称作“牙”。三者的功能不同,所用木材的材质不同,砍伐时间也就不一样。车轮也就是牙的部分,希望它能够正圆,且两边的车轮等大,这样运动起来就不会颠簸。辐条的部分,希望它能够挺直细密,给轮子提供足够的支撑;车轴的部分,希望它能够紧固。这还只是原则的部分。后面还记载了具体的尺寸,就不一一列举了。不过,只有原则和尺寸的记录,总嫌不够。工程技术的理论和实践中间,终究隔着一道鸿沟,非亲身体会无法理解的鸿沟。

就此我们似乎可以说,简帛时代留下了技术手册,也有发明家,只是更多的秘密依旧隐藏在口耳相传的师徒体系之中,以秘诀的方式代代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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