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2年初,高桥镇之战结束时,距第二次鸦片战争结束才一年多,清廷对于兵临城下而被迫签署的《北京条约》仍然有切齿之恨,对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仍然有切肤之痛,因此对何伯率领的联军收复高桥镇没有吭气,即便从心里感激,也没有怎么流露。但是,华尔洋枪队与联军中的英军和法军不同,华尔已批准加入中国籍,兵勇也都是大清国的子民,因而可以做出些特殊表示。
高桥镇之役结束后,华尔和白齐文率部回到广富林镇营盘,休整了一些日子,江苏巡抚衙门的一个小官员来了。
这位小官员长得不算难看,只是有点怪怪的,个子不高不矮,瘦了巴叽的,尖尖的小脸像只妖媚的狐狸,官服补子显示着他不过是个从九品官员,是最不遭人待见的芝麻粒儿碎末小屁官儿。显然,在江苏巡抚衙门里,这位是专干跑跑颠颠的活儿的。
狐狸脸带着几个挎腰刀的,他们清一色斜歪掉胯,着装兵不兵民不民的,却横眉立目,一看就是狗仗人势的坊卒,也就是在城市各个坊间游游荡荡,专管治安和风化的皂隶。
清季,缉拿盗匪是捕快的活儿,坊卒还不配吃这一口,他们的主要职掌是探访暗门子和侦知秘密赌窟,一经发现,即刻捣毁。其实,纵览清季禁赌的沿革,只有早年间严厉的雍正皇帝认真禁赌了一阵子,手段极其了得。自乾隆爷以降,对赌博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嘉庆、道光以来就相当松动了,所以在禁赌这一块,众坊卒基本上弄不到油水。而妓女这一块更是没人管,青楼等行当是政策所允许的,坊卒连门都进不去,一点腥味都闻不着,更别说前往检查风化了。弄来弄去,他们的主要活计是明察暗访在职官员是不是有嫖娼的,《大清律例》规定,在职官员嫖娼,一经查获,最低限度也是一撸到底,而后再捎带些别的处置。清季不少有些能耐的官员,就是在这等埋汰事儿上没有把持住,让坊卒拿获,从而栽了跟头。
清季,从县衙、知府衙门到巡抚衙门一个样,底下一概没有军队,自然一个兵也没有,一旦有了需要护卫的事,通常找几个抓贼缉盗的捕快扈拥左右。如果捕快办案子忙抽调不出来,就提溜几个坊卒跟着走。用后世语言来说,坊卒相当于最低级别的警察。
狐狸脸和狐狸脸屁股后头的坊卒对小民都是横眉立目,刁蛮之极,动不动就抽出破腰刀,大放厥词,要砍了这个剁了那个的,其实就是瞎比画比画。而到了洋枪队这种地方,众坊卒谁也不敢造次,甭管见了谁,都放不开手脚嚣张。
他们带着一挂骡车,鬼鬼祟祟地牵着骡车进了营盘。尽管大黑骡子十分壮实,皮毛黑亮黑亮的,洋枪队营盘里没有人愿意搭理这帮子猫三狗四的家伙。他们在营盘里面还有点寂寞。
狐狸脸东游西转,不知道是怎么打听出来的,总算找到了梁水沟。进屋后通报了姓名,而后毕恭毕敬地说:“梁通事台鉴,兹有江苏巡抚薛焕急召,命华尔队长和白齐文副队长火速赶到苏松太兵备道衙署。吾等业已带着一挂上好的骡车,来接令人叹为观止的华尔正队长,以及可尊敬的白齐文副队长,前往上海是也。”
梁水沟不曾怠慢,立即出房间转告了正副队长。
华尔和白齐文穿戴整齐,走出房间。众坊卒颠儿颠儿地把大黑骡子拉的车牵过来,摆出个请上车的姿势。华尔和白齐文就像没有看见,带着梁水沟,乘坐那辆不中不西的马车,打马走了。
在吕宋枪手的护卫下,不中不西的马车赶到苏松太兵备道衙署。华尔和白齐文下了车,径直进了院子,一进门,见到薛焕、吴煦和杨坊都在那里,像是在等着什么。
在上海地面上,薛焕和吴煦都是跺一脚地面晃三晃的人物,而这时却毕恭毕敬的,穿着全套官服,有椅子都不敢坐下来。
华尔和白齐文喘息未定,只见一位面孔白皙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薛焕和吴煦、杨坊急忙迎上去,嘘寒问暖的。
面孔白皙的中年男人说话有点娘娘腔,而且身子扭过来晃过去的,怎么看怎么像个娘们儿。他一甩打袖口,细声细气地说:“嗨,瞧这事儿闹的,为的读几个字儿,让公公我在路上跑了好几天。一、二、三、四,哟,四天。烦人的事儿就不说啦,车马劳顿的也不说啦,一旦路上出了岔子,还有可能误了军机大事呐。”
薛焕急忙说:“公公旅途劳顿,我等深为不安。”
吴煦说:“一俟宣读过圣旨,公公即刻好好休息。”
杨坊说:“我这就让人炖一锅浓浓的鸡汤,慰劳慰劳公公。”
面孔白皙的中年男人伸出个兰花指:“浓浓的鸡汤就行了,别的就用不着了,反正这也是最后一回了。皇上说了,东南战事频繁,得不断地颁发谕旨,赶明儿个,除了那些特大的大事,对不太紧要之事颁发的圣旨,飞马传递过来,找个普通官员念念就行了。”
薛焕和吴煦、杨坊急忙异口同声:“我皇英明,我皇英明。”
面孔白皙的中年男人尖细的嗓门喊起来:“接旨!”
薛焕、吴煦、杨坊和梁水沟匆忙摘下帽冠,撩起官袍下跪。
华尔和白齐文依旧傻呵呵地站着。梁水沟使劲拉了他一把,他才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匆匆忙忙跪下来。
面孔白皙的男人打开一卷黄纸,有板有眼地读了起来:“洋枪队作战勇敢,军功卓著,着将洋枪队赐名为‘常胜军’。常胜军以苏松太兵备道吴煦为提督,杨坊和洋人华尔为管带,擢升洋人华尔为镇台。另,朝廷得知洋枪队副队长、洋人白齐文在高桥镇作战中负伤,为表示奖励,准白齐文具禀加入中国籍。”
跪着的官员们一齐喊道:“谢恩”,而后磕了几个头,每磕一下都发出咚咚的声音,是谓响头。
华尔的反应快,也咚咚地磕了几个响头,而后直起腰茫然跪着,梁水沟见状,急匆匆对他耳语了几句,他才明白,刚才读的那个东西叫做圣旨,诵读者为朝廷特意派来的太监。
太监宣读圣旨之后就走了,走了两步回头叮嘱:“杨老板,别忘喽,晚上本公公要喝那浓浓的鸡汤。”说完就离去了。
对这份圣旨的内容,薛焕、吴煦和杨坊都有些不解,他们从地上起来,一边拍打着身子,一边轻声交换着意见。
吴煦对被任命为常胜军提督有些意外。常胜军就是一支使唤洋枪的军队,有个管带就够了,怎么管带上面还要再设一层提督?另外,常胜军怎么设了两个管带?华尔一个管带统兵打仗就行了,怎么把杨胖子也设为管带了?杨胖子哪里懂得打仗的事情哟。
薛焕私下猜测着作了番解释,朝廷在常胜军的管带上头再覆盖一层提督,似乎有招安之意。是否意味着常胜军已纳入清军编制序列,属于绿营系统,即八旗驻防兵之外的部队,反正不是清廷嫡系部队。至于把杨胖子也列为管带,是对洋人华尔不放心,并列一个中国人当管带。朝廷也不知道,其实那个洋人是这个中国人的女婿。
杨坊容易安抚,一个银号老板转眼间成了管带,就像当初当上海会防局主席一样,刚开始不大愿意,而一经接受下来,又有点美滋滋的。尤其令他兴高采烈的是,他和他的洋女婿一起当上了同一支军队的管带。在清军中,这很可能是独一份的。
华尔、白齐文和梁水沟乘坐着那辆不中不西的马车回去了。来的时候,他们跟一伙子团练差不多,而回的时候,鸟枪换炮了。
车厢外面是一派春光,绿意盎然,他们也无心观看,而是想着各自的心事。其实,他们的心事都差不多,洋枪队,这支由白齐文从码头上捡回来的一百多名吕宋水脚组成的草台班,经过几番战斗,终于被清廷收编了,成为一支清廷的正式作战部队,尽管经常费仍然由上海会防局承担。这也是他在中国扑腾出来的一个成果。
常胜军,多么亮堂的一个名字!朝廷能够给洋枪队这样一个命名,意味着皇上对他们的战果的高度认可。
至于授予华尔的镇台一职,华尔自己完全弄不明白是个什么职务,甚至连梁水沟也若明若暗。梁水沟长期在江湖里混,江湖里的黑话和各个堂口的行规倒知道一些,对大清的职官序列知之甚少,不能给华尔解疑。因此,只有回到广富林镇营盘,有劳吴云解释一番。
吴云的第一个反应是华尔升官了。所谓镇台,是总兵的别称。总兵这个官职在明代为差遣的名称,无品级,无定员,遇有战事,总兵佩将印出征,事毕缴还。清代总兵为绿营兵高级武官,受提督节制,掌理本镇军务,又称为总镇,所直辖之营兵称为镇标。
就吴云的这一番解释,即使对清代职官制度有相当的了解,也听不出个道道来。更别说华尔那样的了,听得很用心,却仍然听了个稀里糊涂。他最关心的是镇台相当于什么,或者说,如果拿欧美军队的军衔标准来套的话,镇台相当于哪级军衔。
梁水沟即便不懂,凭着常识也能明确地告诉他,镇台相当于总兵,总兵拿到欧美军队中,最低也相当于上校。华尔急忙问,那么最高呢?总兵最高相当于什么?梁水沟思索良久才告诉他,还是上校。镇台这个职衔拿到欧美军队中,无论如何也不是将军。但是,如果熬到了提督一级,对外宣称自己是将军就差不离了。
华尔听了这番话后,觉得目标明确了,随后就对几位队长以及吕宋枪手组成的护卫队打了招呼,以后称呼他“华尔上校”就行了,起码他觉得“上校”比“管带”或“队长”好听。也就在那两天,他确定了一个中近期目标,那就是闹个提督干干。
巧得很,转天就给了华尔上校一个报效清廷的机会。太平军在南汇包围了李恒嵩所部。江苏巡抚衙门命令常胜军火速营救。
南汇在上海东南,滨临东海,治所在惠南镇。太平军一部占据了惠南镇,立即引起了上海官场的恐慌。薛焕的头一个反应是,长毛已经占据了宁波,一个海港势单力薄,有意在上海附近再搞一个海港,与宁波港相呼应。于是立即下令李恒嵩前往南汇驱逐长毛。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李恒嵩是汉人,原先只是驻扎上海的绿营营总,由于八旗驻防兵只听令于分布在各地的将军衙门,各省巡抚衙门无权调度八旗驻防兵,薛焕只能依靠绿营兵作战,三弄两弄的,李恒嵩遂成为上海清军主将。用后世语言说,李恒嵩属于“管理型干部”,把营盘里管理得井井有条,把绿营兵整治得服服帖帖,但是把部队拉到营盘外面打仗,他没有那两下子。
李恒嵩领着两千绿营兵,带着七八门炸炮,浩浩荡荡直奔惠南镇。惠南镇里的太平军稍加抵抗,立即败走,往海边撤退。李恒嵩哪里会知道太平军是佯败,领兵一路追杀,想把太平军逼入大海,用炸炮全歼。没想到太平军行至半途,突然间返身,绕行了一圈杀回来,李恒嵩所部在抵挡过程中,自己反倒退到了海边。前面是太平军,后面是东海,这才知道入了太平军的套。
按说联军舰队有的是舰船,出动几条船把李恒嵩所部从海上接走。就像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敦刻尔克大撤退”一样。但是,从海上接走被围困部队,起码得有个港口,而太平军挑的这个地方,偏偏是舰船不可能靠近的礁石海岸,联军的舰船靠不过来,李恒嵩无法实现从海路撤退。联军舰船只得从海上发炮,东一下西一下的,还不敢密集射击,怕误伤了自己人。
华尔就是在这个时候接到薛焕的命令的,命令他们立即从陆地杀出一条路,把李恒嵩所部解救出来。这是洋枪队被朝廷谕令改名为常胜军之后的第一仗,华尔当然想露一手。
南汇县惠南镇在松江的正西,从松江向正东方向强行军一天即可到达。常胜军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出现在太平军的身后。
华尔和白齐文带着常胜军赶到南汇时,太平军正在步步为营,逐步缩小包围圈,一点一点地将绿营兵逼入大海。常胜军如果再晚来一步,两千绿营兵就得在海里喂王八了。
武器的好与赖,立即会在作战效果上反映出来。华尔指挥炮兵队在太平军的背后一通轰击,随即白齐文领着步兵队在太平军的包围圈中杀出一条血路,太平军好不容易网住一条大鱼,不能让镇守上海的清军主将溜出网,拼得非常厉害。待白齐文杀进包围圈,找到李恒嵩时,他正躲在一块礁石后面指挥所部作最后的抵抗。
常胜军的第一次战役,即是将李恒嵩手下的一千多人从网里捞出来。是役结束后,华尔还真有点后怕,那是他所经历的最激烈的战斗。常胜军战斗减员严重,损失了一百多个兵勇,洋人军官战死六人,负伤七人。任何一支部队,到了这步都需要休整几天。
华尔也很疲惫,亟待放松一下。这天清晨起床后,他突然涌起一种怪怪的想法,此前没有过,一天了,他被这个念头折磨得够呛,只是觉得烦躁,没心思干别的。到晚上钻被窝前整理整理思路,他终于发觉自己在想什么了,原来是想老婆了。
第二天一大早,何伯将军派人来了,让华尔即刻去上海。华尔问是什么事?来人含含糊糊地说,只是去签个字。听到这话,华尔心头窃喜,为了写个自己的名字就有人专程来接一趟,可见自己的名字挺重要,自己的签字也挺管用,真的成了个人物了。
同治元年(1862)三月下旬,解救李恒嵩所部之役结束三天之后,英国皇家海军少将何伯、英国陆军少将史迪弗利、法国海军将领卜罗德和清室任命的华尔总兵(相当于陆军上校)共同具签,发表声明,要在上海附近一百里内肃清太平军。
对于联军来说,这次庄重的正式表态确定了他们的职责范围。
薛焕和吴煦听说这份声明后,很不高兴,朝廷得知后,也有些扫兴。闹了半天,联军就管上海左近的一疙瘩地方,出了这个圈子你们就不管啦?何伯将军就此解释说,在太平天国战争期间,英国和法国政府恪守中立政策,不越雷池一步。太平军逼近上海,危及英国和法国在上海的利益,所以要组成联军,武装抵抗太平军。而在上海附近一百里外,不涉及英国和法国的利益,联军的确是不能管了,再管就破坏了中立政策。何伯的一番话,让薛焕和吴煦没了脾气。
至于上层怎样为这份声明争执,华尔就不用管了。签署了声明后,他径直回诸家桥老丈人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