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人褚 编辑:冯晓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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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较长,故分上下两篇发布。

“馬當神风送滕王阁”,是明代冯梦龙《醒世恒言》卷四十中的一个短篇小说,写的是初唐四杰之首的王勃,途经江西彭泽馬當山,快舟趁神风,一夕至洪都,写下千古名赋《滕王阁序》的传奇故事。



图一 马当助风 图片来源:湖南省少年儿童图书馆

但若是“马壋神风送滕王阁”呢?会让人想起王勃吗?会关联到合太行、吕梁二险而为一的馬當山吗?是让人以为写了错别字,还是会让人另起心思:这是另一个时空发生的另一件事?

类似的还有,浪溪镇,还是瀼溪镇?大坂村还是大畈村?芳湖还是方湖?“垱、当,浪、瀼,坂、畈,芳、方”,这8个字在彭泽的文字空间里,夹缠争讼不清,广泛散见于政府的公文、公章和单位铭牌里,甚至还有一些以猜测敷衍成文的《地名由来》之类的文章刊行于多媒体上,犹如四对美猴王,让当地人都难以分辨,谁才是这4个地名用字的正配。



图二 《清·同治<彭泽县志>点校本》 点校人:陶运亨 艾增新 绘图:艾增新

一、地名八字之流变

(一)当 垱

据彭泽县档案馆藏文献,1949年以前,都是写作馬當;而县外文献,也都一律写作馬當。所以前文也就用上这个繁体,以示不先占立场。



图三 马当山、马当镇 词条 截图来源:魏嵩山主编.《中国历史地名大辞典》.广东教育出版社.1995年5月出版.P95

1949年后,县外文本、典籍都写作馬當、马当,由彭泽提供原始资料的除外。县内,1986年10月版的《江西省彭泽县地名志》(以下简称“《地名志》”),插图标注、文字表述都写作马垱 ;1992年版县志插图标注为马垱,文字表述为马当;2009年版县志插图标注、文字表述都为马当。



图四 1960.2.15《关于60年生猪等副食品生产与任务联合的通知》 来源:彭泽县馆藏档案

查县档案馆藏档案,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馬當、马当、马垱都用过,甚至同一份文件出现馬当、馬垱、马當的组合,60年代至21世纪初,马当、马垱兼用,相对马垱出现的机率多些,到2010年代,则马当出现的机率大,近些年则只用马当了。



图五 马当镇政府办公楼大门悬挂的条牌 2025.3.26摄

(二)浪 瀼

1960年以前,瀼溪河上承浩山、海形之水,下流太泊湖,是县境东南山区入湖通江之水运要道,瀼子港则是其中重要的集散中心,因港立村,因村兴集成镇,所以至少是1984年以前,文字表述上还是写作瀼溪。在四通打字机出现后,瀼溪就变成浪溪了。虽然有文件更正,但讹误却传了下来,直至今日,除县志和地名志外,其他场景用的都是浪溪。



图六 清 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江西》

(三)芳 方

古志书使用的情况是,除明万历十年《彭泽县志》插图标注用字为“芳湖”,文字表述用“方湖”外,康熙、乾隆、嘉庆、同治、光绪五朝《彭泽县志》,文、图皆是方湖。

现当代志书地图的使用情况是,1963年的《彭泽挂图》(江西省地图编辑委员会编制)标注的是芳湖;《地名志》文字介绍和插图标注也是芳湖;1992年版《彭泽县志》文字表述用的是方湖,所附《彭泽县行政区划图》没有标图方湖;2009年版《彭泽县志》文字表述是方湖,所附《彭泽县行政区划图》标注的是芳湖。



图七 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江西》

而让“芳湖”广播于外形成更大影响力的,却是九江作家赵青1989年7月由江西人民出版社印行的小说《芳湖滩的男人和女人》。

志书之外的文本、典籍使用情况,1949年前,方湖的使用率高,尤其是文人们都是使用方湖,如国学宗师汪国垣,字辟疆,号方湖,有《方湖读书记》《方湖谈荟》《方湖诗录文录》三书行世;1949年后则是芳湖的使用率较高,甚至黄岭在方湖边的一个村名就用芳湖。

(四)坂 畈

彭泽县带fàn音的地名有不少,如莲fàn、三fàn、黄fàn、大fàn、柯家fàn、陆家fàn、沈家fàn、涂家fàn、姚家fàn等共62个(据《地名志》,同名不重复计)。这些地名中的fàn,《地名志》以及1992年、2009年这两版县志,文字表述及所附《彭泽县行政区划图》《彭泽县政区图》(2009年),用的都是“畈”,没有一例是“坂”。查《中国·国家地名信息库》地图,以上地名均用“畈”,不用“坂”。与此相反,该县古志书则一律写作坂。

志书之外,1949年代以来县内的公文、书籍、单位公章和单位标牌,大多写作坂,少数写作畈,坂、畈混用,但都读作fàn。

无独有偶,地名中畈、坂同用、混用的这种情况,不惟彭泽县如此,其他地区也有这种情况。据《浙江省乡镇村名手册》(1985年浙江省地名委员会编纂),乡镇中带“畈”者有大畈(浦江)、沈畈(淳安)等11个,带“坂”者只有茅坂(江山)1个,这些地名中的畈、坂、阪常常是混淆使用,而且还经常是以坂代畈,但都是读作fàn,不读作bǎn。

光绪版《诸暨县志》、1924年的《诸暨民报五周年纪念册》是畈、坂同用;1987年版的《潇山县志》是畈、坂同用,但以畈为主。(杨士安,zqbxi 2021年12月13日《漫谈“阪、坂、畈”》)。

湖口县,也有吴下坂、王家坂、陶家坂等地名,1992年8月的《湖口县志》插图《湖口县行政区划图》全是用的畈,而文字表述则全用的是坂(P41-52);2016年7月《湖口县志》之《湖口县行政区划图》,则基本上是用坂,但也有许畈里,没看到相关地名文字表述时的写法,总的情况是,以坂代畈,以坂为主。1985年的《德安县志》则清晰地记载了地名中阪、坂和畈的流变:明朝时写作阪,清朝和民国时写作坂,1984年开始写作畈。

二、八字正偏之辨

(一)当为马的正配,是为马当。当应读为dāng

1. 从字源来看。1935年前,所有古籍包括字典、家谱等读物,都写作“馬當”,而从未见写作“馬壋”。

1935年8月,中华民国教育部公布第一批《简体字表》,共324个字,其中“當”简化为“当”(见图八),后于1936年2月暂缓推行。虽如此,后来的汉字简化和规范,遵循的也是将當的草体形式化为楷书的简化思路。



图八 1935年8月民国教育部公布的第一批简体字表截图 资料来源:网络

1951年2月商务印务馆香港分馆编印的《辞源》改编本(初版)第918页,还编有馬當词条(见图九)。



图九 《辞源》馬當词条

建国后,新中国进行了两次主要的文字简化,分别是1956年1月28日的《汉字简化方案》和1977年12月20日的《第二次汉字简化方案》。1956年的方案包括515个简化字和54个简化偏旁,其中,“馬”简化为“马”,“當、噹”简化为“当”,但没看到“ 壋”简化为“垱”,或“当”,只从“第三表:第二表简化字和简化偏旁所得简化字”看到,“当”带偏旁的简化字(见图十)。有可能,有人受(图十)启发,以为可以将“壋”简化为“垱”。



图十 1956年《汉字简化方案》截图 资料来源:网络

1977年底发布的《第二次汉字简化方案(草案)》(简称“二简字”),也没看到“壋”简化为“垱”。1986年6月,国务院批准了国家语委《关于废止第二次汉字简化方案(草案)纠正社会用字混乱现象的请示》,从此,“二简字”被停止使用。所以,看不出壋与垱是繁简关系,此时,可能垱是壋的异体字。2013年6月5日颁布由教育部和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联合研制的《通用规范汉字表》,其所附《规范字与繁体字、异体字对照表》显示,“壋”与“垱”是繁简关系的两个字。

故从字源上来说,可得出如下明确的结论:“當”与“壋”是两个不同的字;“當”与“垱”,没有前后承继、一一对应的繁简关系,它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字。馬當与马当,是一脉相承相应的繁简关系。历史上既无馬壋,更无“馬垱”“马垱”之说。

2. 从字义来看。“當,田相值也。从田,尚声。都郎切”(《说文解字》);《辞源》(1915年正编初版,1931年续编初版,1939年正续编合订本第1版,1981年12月修订本第1版,1992年2月印,下同)释當,音有平声和去声,义有对等、相当,担当,承受,抵当、抵敌,遮蔽、拦阻,值、遇到,应当,判断,及恰当、适合,抵押等之义。而《辞源》释壋(dàng),其义为“小土堤。常用作地名。如江西南昌縣嵩安郷有舒家壋”,《现代汉语大词典》(商务印书馆第五、七版)则进一步释为“垱,<方言>为便于灌溉而筑的小土堤:筑垱挖塘”。而馬當(山),“海潮南去过浔阳,牛渚由来险馬當”,“青骢一匹昆仑牵,奏上大王不取钱。直为猛风波滚骤,莫怪昌龄不下船”,“恶风吹到馬當祠,出没蜿蜒舞澎湃”,直面恶风恶水,一种大无畏的精义在焉,这也与民间馬當地名的来源,契合无间;而如果只是蓄水灌溉的小土堤(壋,垱),又怎可与神马横江的无畏神韵和气势相提并论?

3. 从字音上来说,平声之当,有直面、阻挡之义,与马当的人文地理信息贴合得圆融无间。

4. 从历史文化传承来说,1000多年来,馬當(马当)广泛存留于古籍之中,与要塞文化、诗词文化、名人文化、地名文化、名镇文化、历史事件紧密相系,可谓是名举而扬一方之秀。而如果是馬壋(马垱),则是阉割了马当与这些历史文化的传承,犹如釜底抽薪,缺失人文内核的马垱,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

综上所述,馬當,应为马当,当为平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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