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98年盛夏,蝉鸣裹着潮气黏在身上。我接到电报时正在水泥厂搬砖,电报上只写着“三叔殁,速归”。换了三趟班车,傍晚才到村口,乌云压得瓦楞草弯了腰,远处寡妇桥的青石板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像具横在河上的棺材。

村长蹲在桥头抽旱烟,见我拎着帆布包过来,突然站起身拦住去路。他裤脚沾着河泥,手指在桥栏上无意识地划动,雕着缠枝莲的石栏上,每朵莲芯都被朱砂点过,红得发暗:“后生,绕后山走吧,这桥……近来不干净。”

“咋不干净?”我抹了把汗,桥下水声潺潺,带着股腐草味。十年前村里男人集体去广东打工,留下七个媳妇守着石桥种地,后来闹饥荒,七个女人抱着孩子跳了河。打那以后,每逢雨夜过桥的男人总会出事,轻则高烧说胡话,重则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你三叔的事……”村长欲言又止,烟袋锅敲了敲桥栏,“昨夜暴雨,他偏要去桥头巡夜,今早在桥墩下捞着的……”他突然闭嘴,眼神飘向桥洞,那里阴影浓重,像张永远填不满的嘴。

我没搭理他,踩着青石板过桥。鞋底碾过苔痕时滑了一下,桥缝里的暗红朱砂被蹭掉些,露出底下浅褐色的斑痕,像渗进石头的血。刚走到桥中央,河面突然翻起水花,腥臭的河风卷着碎发糊在脸上,恍惚听见有人在水下哭,哭声混着桥栏震动的嗡嗡声,钻进耳朵里拔不出来。

三叔的院子里挤满了人。堂屋正中停着口薄皮棺材,尸首裹着白粗布,露出的半截脖子泛着青紫色,喉结处有圈深紫的勒痕,像被人用麻绳绞过。三婶披头散发地攥住我手腕,指甲掐进肉里:“你三叔非说听见桥底下有娃娃哭,偏要去逮偷鱼的……”她突然顿住,眼睛直勾勾盯着我背后。

供桌上的长明灯“噗”地灭了。

灯芯火星明灭间,我看见棺材布角动了动,像是有只手在里面抓挠。周围人突然齐声吸气,二伯赶紧重新点燃蜡烛,火苗在风里摇晃,映得三婶的脸白得发青,她胸前别着的银锁泛着冷光——那是十年前七个寡妇跳河时,每家都有的“镇魂锁”。

夜里暴雨倾盆,西厢房的木窗吱呀作响。我合衣躺在竹床上,听着雨水在瓦当汇聚成河,突然听见有人哼小调,调子尖细得像刀刮玻璃,混着雨声从桥的方向飘来。半梦半醒间,闪电劈开夜幕,我猛地睁眼,看见窗纸上映着个晃动的人影,长发垂落,怀里抱着团红布。

抄起手电冲出门时,雨点子砸得人睁不开眼。寡妇桥上,白裙女人站在桥栏边,布料紧贴着身体,勾勒出嶙峋的骨架。她低头看着河水,怀里的红布包突然传来婴儿般的啼哭,哭声瞬间被暴雨吞没。我刚喊了声“大姐”,她突然转头,闪电照亮她的脸——皮肤青白如纸,眼窝深陷,嘴角扯出不自然的笑,露出两排发黑的牙。

下一道闪电劈来时,她不见了。

桥栏上残留着湿漉漉的手印,五个指痕特别细长,像是长期泡在水里泡胀了。我蹲下身,看见桥缝里卡着片碎银箔,边缘呈莲花状——和三婶胸前的银锁花纹一模一样。

第二天村里炸开了锅。村东头的李铁柱失踪了,他媳妇在桥头哭天抢地,手里拎着只胶鞋,鞋窠里灌满腥臭的黑泥,泥里还缠着几缕湿漉漉的长发。几个后生抄着铁锹要挖桥墩,说要看看是不是水鬼作祟,三婶突然从人堆里冲出来,指甲挠向带头的王老二:“挖不得!十年前就是挖了桥墩,才惹得她们回来……”

她话没说完就被村长拖走了,可我看见她转身时,袖口露出半截红绸子,和昨夜桥上女人怀里的红布一个颜色。

午夜时分,我揣着铁锹摸到桥下。暴雨停了,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桥墩上的苔痕在水里投下斑驳阴影。刚靠近桥墩,石缝里突然飘出片红绸子,边角绣着褪色的并蒂莲——这是十年前农村媳妇常绣的花样。

攥住绸子往外扯时,腐臭味扑面而来,绸子另一端缠着个骷髅头,天灵盖只有巴掌大,分明是婴儿的尸骨。我强忍着恶心继续挖,铁锹碰到硬物,扒开泥土,七具小棺材整齐地埋在桥墩下,每具棺材都缠着红绸,里面蜷缩着婴尸,有的头骨凹陷,有的四肢扭曲,像是被人活活摔死的。

挖到第七具棺材时,木盖“吱呀”翻开,里面除了婴尸,还塞着张黄纸,血写的字被雨水泡得模糊,勉强认出“换命”“七七”“男丁”几个字。突然想起村长说过,十年前七个寡妇跳河前,每家都刚生完女娃,村里却传言她们其实生的是男娃,被人调了包……

背后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我攥紧铁锹转身,看见三婶站在河滩上,披头散发,手里攥着捆麻绳,脚边散落着银锁的碎片。她抬头时,眼白翻得只剩一点黑瞳,嘴角咧得能看见后槽牙:“她们要男娃偿命……七个女娃换七个男娃……你三叔是第三个,李铁柱是第四个……”

麻绳“嗖”地甩过来,我本能地往后躲,却被河滩的石头绊倒。三婶扑过来时,我看清她怀里的红布包——里面裹着的竟是灵堂的长明灯,灯油已经发黑,里面泡着半截脐带,脐带上还拴着枚银锁,和十年前寡妇们的镇魂锁一模一样。

“那年饥荒,村里把七个女娃丢进河里,说是献给河神……”三婶的声音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的,尖细凄厉,“我们抱着死娃跳桥时,发过誓要用村里的男丁换命……十年了,该轮到你们了……”

她的指甲掐进我脖子,我看见桥墩下的婴尸突然动了动,眼窝黑洞洞地转向我,嘴里发出含混的哭声。远处传来狗吠,村长带着几个汉子举着火把跑来,火光中,三婶突然松开手,直挺挺地倒在河滩上,胸前的皮肤下凸起一道红痕,像是被人用朱砂新点了朵莲花。

“当年……”村长蹲下来,声音发抖,“七个寡妇其实都生了男娃,可地主说男丁要留着种地,把娃抱走了,给她们塞了女婴。后来饥荒闹得凶,女婴饿死了,她们才抱着尸体跳了河……”他指向桥墩下的小棺材,“这些都是她们的亲骨肉,被埋在桥墩下当‘镇河桩’,怨气太重,成了厉鬼。”

我盯着三婶胸前的红痕,突然想起十年前她刚嫁进村,脖子上就戴着银锁。原来每个在桥头出事的男人,都是当年抱走男娃的人家后代,而三婶,早就被寡妇们的怨气附身,成了替她们索命的活死人。

天亮时,村里来了道士。他看着桥墩下的七具小棺材,脸色惨白:“当年造桥时用婴尸镇河,本就犯了忌讳,又调包男娃逼死寡妇,这是双重血债。”他点燃符纸,火苗窜起时,我看见七个白影从河里升起,怀里抱着红布包,慢慢走向桥头。

三婶在昏迷中一直念着“对不起”,可谁也不知道她是在替自己道歉,还是在替十年前的村子赎罪。我离开的那天,寡妇桥被封了,村长在桥头立了块碑,刻着七个寡妇的名字。路过桥洞时,我听见轻微的哭声,像是有婴儿在水里笑。

后来听说,李铁柱的尸体在下游被发现,脖子上缠着红绸子,和桥墩下婴尸身上的布料一模一样。而三叔的棺材入土时,棺材里传来“咚咚”的敲击声,开棺后却发现尸首的姿势变了,双手交叠放在胸前,掌心各躺着片莲花状的银箔。

那个夏天之后,我再也没见过这么大的暴雨。每当雨夜来临,总会想起寡妇桥上的白裙女人,想起桥墩下的婴尸,还有三婶眼里翻涌的怨毒。有些债,终究是要用血来还的,而寡妇桥的夜哭,还在继续,等着下一个过桥的男丁,来偿还十年前的那场罪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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