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雨桐,2013年夏天经表姐介绍,成了“暖心宠物殡仪馆”的员工。那时我刚从卫校毕业,护士资格证考了两次都没通过,又不愿去外地投奔亲戚,只能在这座三线小城的老城区晃荡。表姐说巷尾的宠物殡仪馆招人,工作轻松,就是给去世的宠物洗澡、整理毛发,再送进火化炉。我盯着招聘启事上“暖心”两个烫金字,想着反正每天和动物打交道总比面对人情世故简单,便咬咬牙应了聘。

殡仪馆是栋三层青瓦小楼,外墙爬满枯黄的爬山虎,门楣上的木牌被雨水泡得发涨,“暖心”二字的金漆剥落大半,远远看像“暖口”。一楼接待室摆着玻璃展示柜,里面整齐码着十几种骨灰罐,每个罐底都印着朵白色小雏菊——这是馆里的标志。我的工位在一楼东侧的美容间,推开门就是消毒水混着宠物毛发的味道,墙上挂着块小黑板,写着当天的工作安排:“布偶猫团团,15:00火化;金毛犬毛毛,17:00美容。”

九月的第一个周末,秋老虎把巷子里的青石板晒得发烫。我戴着橡胶手套,给上午送来的布偶猫梳毛。它浑身打结的白毛里掺着血痂,主人红着眼说它是吃了有毒的猫粮,临终前抓烂了自己的尾巴。梳子刚碰到尾椎骨,隔壁火化间突然传来“砰”的巨响,像炉门被高温震开。我放下梳子跑过去,看见王师傅正对着新出炉的骨灰罐发呆。他是馆里的老员工,负责火化炉整整十年,此刻却像见了鬼似的,皱纹里全是冷汗。

“王师傅?”我凑近时,发现骨灰罐表面凝着细密的水珠,在白炽灯下泛着青白光泽,像被人哭湿的脸。他没说话,竖起食指放在唇边,示意我安静。寂静中,罐子里传来极轻的“喵喵”声,尾音带着颤音,像幼猫蜷缩在纸箱里找不到妈妈。我脖子后面冒起鸡皮疙瘩:“您听错了吧?骨灰都烧成粉了……”话没说完,王师傅突然把罐子翻过来,用手电筒照着底部——浅灰色瓷面上,歪歪扭扭刻着“救救妈妈”四个小字,最后一个“妈”字的竖划拖出长长的划痕,边缘还卡着新鲜的瓷粉,显然是刚刻上去的。

“这是今天第三例了。”王师傅的声音发颤,袖口滑落露出手腕,老年斑下的皮肤红得异常,“早上烧博美犬时,罐底刻的是‘疼’,下午烧金吉拉,刻的是‘妈妈别走’。”我突然想起,那只金吉拉的主人来取骨灰时,曾对着罐子哭了半小时,说她女儿上个月刚死于车祸,临终前最放心不下这只猫。

第二天上班,前台张姐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展示柜前。她涂着玫红色指甲油,在玻璃上敲出“哒哒”声:“今早有个穿黑风衣的女人,说她家狗叫‘团团’,可系统里根本没登记。”张姐压低声音,眼影在晨光里泛着珠光,“她盯着罐子看了十分钟,突然说‘每个罐子都在哭’,还问我们是不是把人骨灰混进来了。”我心里一沉,想起昨天那只布偶猫就叫“团团”,它的骨灰罐此刻正躺在待认领区,标签上的名字被水洇开,边缘泛着暗红,像渗了血。

怪事像开了闸的水,一桩接一桩。周三值夜班,我在一楼值班室打盹,老旧的挂钟在午夜十二点敲了十二下。迷迷糊糊间,听见楼梯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像有人穿着湿鞋踩在木板上。我摸出手机照亮,楼梯拐角处的声控灯明明灭灭,光影里晃过个模糊的人影——长款风衣拖到地面,头发垂落遮住脸,袖口露出的手腕白得发青。

我攥紧手电筒往二楼走,火化间的门缝里透出蓝白色的光,那是火化炉冷却时特有的荧光。推开门,地上散落着五六个骨灰罐,标签全被撕了,罐口半开着,细小的骨灰颗粒正从罐口飘出,在灯光下聚成半透明的猫形:尾巴蜷曲,前爪虚搭,像是在蹭主人的手心。更诡异的是,每个猫形影子的脖子上,都飘着淡灰色的项圈,和馆里登记的宠物项圈样式一模一样。

“雨桐?”王师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转身,看见他捧着个骨灰罐,罐身淌着水珠,在他深蓝的工作服上洇出大片水痕。“刚才听见罐子响,”他把罐子递过来,罐底新刻着“7.15”三个数字,刻痕里渗着暗红,“三年前最后一起虐宠案,就是7月15日。”

我突然想起2010年夏天的事。那时我还在上高中,本地论坛突然爆火“宠物虐杀案”:三个月内,七只宠物狗和猫离奇失踪,被发现时都死在城郊的废弃仓库,身上布满烟头灼烧的痕迹。动物保护组织的志愿者林小薇每天在论坛更新调查进展,甚至贴出了监控截图——一辆黑色货车在仓库门口停下,司机戴着白色手套,怀里抱着个挣扎的猫笼。可七月底之后,她的账号突然停更,警方说她“去外地学习”,但王师傅曾在酒后嘀咕:“小薇最后出现的日子,就是7月15日,那天她去仓库拍照,再也没回来。”

周末休息,我约了在报社当实习记者的大学同学许明远。他的办公桌底下堆着半人高的旧报纸,翻出2010年8月的社会版时,灰尘扑簌簌掉在他格子衬衫上。“你看这个,”他指着标题《宠物殡仪馆被曝火化失误,家属骨灰离奇丢失》,照片里几个老人捧着空骨灰罐痛哭,背景中的罐子和我们馆里的一模一样,罐底的小雏菊清晰可见,“报道说馆方把宠物骨灰和无人认领的人类骨灰混烧,后来被撤稿了,主编收到匿名威胁信,信封里装着骨灰。”

当晚,我们带着手电筒潜入地下室。铁门锈迹斑斑,推开时发出“吱呀”声,霉味混着焚烧后的焦味扑面而来。货架上密密麻麻摆着未认领的骨灰罐,编号按年份排列,2010年7月的货架上,罐子从20100701到20100930,每个都落着薄灰,除了中间的20100715号——它表面泛着水光,像刚被人用手捂热过。

许明远的手电筒光扫过罐子时,我听见轻微的“咚咚”声,像有人用指节敲罐子内壁。他刚伸手触碰,罐子突然剧烈震动,“啪”地摔在地上,骨灰撒出的瞬间,我看见几片带血的指甲混在其中,指甲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生生掰下来的。还有张泛黄的纸条,红笔写着:“林小薇在罐子里”,字迹歪斜,最后一个“里”字的尾迹拖得老长,和之前“救救妈妈”的划痕一模一样。

“快跑!”许明远拽着我往楼梯跑。身后传来密集的碰撞声,回头望去,整排货架上的骨灰罐正在倾倒,罐口纷纷打开,灰白色的骨灰像活了似的飘起来,在空中聚成无数模糊的影子:有的像蹲着的猫,有的像蜷曲的人,最前面的影子穿着红色雨衣,腰间别着动物保护协会的工作牌——正是林小薇失踪前最后一次出现在监控里的装扮。她的影子向我们伸出手,指尖泛着微光,像是在说“帮帮我”。

回到家,我翻出工作手册,2010年7月的火化记录让我寒毛直竖:七只宠物的火化单上,经理的签名明显和平时不同,笔画歪斜,像是被人抓着手指写的,最后一栏“骨灰去向”写着“混入1-3号炉”。而我知道,1-3号炉是专门烧制人类骨灰的,馆里为了节省成本,竟把无人认领的人类骨灰和宠物骨灰混在一起,装进同样的罐子。那些被虐杀的宠物,它们的主人很可能早就被……

第二天上班,经理把我叫进办公室。他坐在真皮椅上,手里转着个骨灰罐,正是昨天摔碎的20100715号,罐底的小雏菊浮雕里卡着半片带血的指甲。“听说你昨晚去了仓库?”他的语气像结了冰,镜片后的眼睛眯成缝,“三年前,林小薇发现我们混烧骨灰,还想追查背后的链条,结果她自己成了‘宠物’,被送进了1号炉。”他突然笑了,露出泛黄的牙齿,袖口滑落,手腕内侧的螺旋状烧伤疤痕露出来——和虐杀案现场宠物尸体上的灼伤一模一样。

我后背贴着冰凉的墙纸,看见他办公桌上摆着七个骨灰罐,标签分别是“团团”“毛毛”“豆豆”,正是当年虐杀案里宠物的名字。每个罐底都刻着字,连起来是:“7.15仓库,他们烧了我”。原来,经理和黑市器官贩子勾结,以虐杀宠物为幌子,绑架前来寻宠的主人,摘取器官后将尸体火化,骨灰混入宠物殡仪馆的罐子,而林小薇是第一个发现真相的人,她在被绑架前,用指甲在骨灰罐底刻下求救信息,却被封在罐子里整整三年。

“雨桐,你很聪明,”经理绕过办公桌,皮鞋在地面敲出“嗒嗒”声,“但有些秘密,适合永远封在罐子里。”这时,窗外传来尖锐的警笛声,许明远的声音混在其中:“警察!这里就是虐宠案的窝点!”经理脸色大变,转身想从侧门逃跑,却被地上的骨灰罐绊倒,七个罐子同时摔碎,骨灰腾空而起,聚成七个模糊的人影,其中一个扑向他,他的惨叫声里混着幼猫的呜咽,像极了火化间里听到的声响。

警察在地下室的地板下挖出七具骸骨,旁边散落着宠物项圈、带血的工作牌,还有一叠纸条。最新的一张用红笔写着我的名字,日期是2013年9月12日——正是当天。许明远递给我一个完好的骨灰罐,罐底刻着“谢谢”,字迹工整有力,我认出是林小薇在论坛发文中的笔迹。原来,她在被火化前,用尽最后力气刻下这两个字,终于等到有人听懂了骨灰罐里的呜咽。

离开殡仪馆时,夕阳把小楼的影子拉得老长。二楼火化间的窗口,飘出几缕细小的骨灰,在空中聚成猫狗的轮廓,转瞬即逝。路过地下室时,我听见里面传来此起彼伏的呜咽声,混着微弱的人声:“终于有人听见了……”回头望去,未认领的骨灰罐在货架上闪着微光,每个罐底的小雏菊里,都隐约映出一张人脸:有年轻女孩的笑脸,有老人的愁容,还有小孩的懵懂——他们的眼睛眨了眨,像是在向我告别。

后来从警方口中得知,三年前的虐宠案只是幌子,经理靠贩卖器官赚得盆满钵盈,而那些刻在罐底的“救救妈妈”,其实是受害者借宠物的身体,向外界传递最后的求救信号。他们的灵魂附在骨灰上,无法安息,只能一遍又一遍刻下血字,直到有人听见。

如今,我早已辞去那份工作,但每个雨夜,总会梦见自己站在地下室的货架前。无数骨灰罐在黑暗中发光,罐底的字不断变化:有时是“救救我”,有时是具体的日期,有时是陌生的名字。我知道,那是被困在罐子里的灵魂,在用最后的力量,向世界诉说他们未完成的故事。而“暖心宠物殡仪馆”的木牌,早已在警方查封时被摘下,可那些刻在瓷罐底部的血字,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提醒着我:这世上最可怕的,从来不是鬼魂,而是人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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