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晓

我去县城拜访一个年轻的朋友,正是夕照时分,晚霞如古铜般的色彩,远远望去,大街上铺满了金砖。

县城的这个年轻朋友娟子,邀请我去她家中吃晚饭。

娟子来到世间,有些意外,母亲42岁那年才生下她。当父亲从医院怀抱着襁褓里的娟子回到家里,“扑通”一声跪在一个面色严肃的男人照片面前:“爸,您当爷爷了……”黑白照片上那人,是娟子的爷爷,53岁那年就离世了。

娟子从小到大,很少让父母操心。小学到高中,一路成绩优秀,每逢开家长会,都是班主任老师口中夸赞的学生。18岁那年夏天,她考上了北京一所大学。大学毕业后,进入北京一家企业工作。

26岁,娟子开始恋爱,小伙子来自内蒙古,性情热烈,为人豪爽。他第一次带娟子去看内蒙古的大草原,天蓝得仿佛要融化,草原上的牛羊缓缓流动。草原星空下,娟子便把一颗心许给了小伙子。

娟子28岁那年秋天在北京结婚,房子是按揭买下的。不过这一次父亲有些急了,他给内蒙古的亲家打电话说,住的房子欠着钱,心里还是不踏实,我们两亲家共同想想办法吧。亲家也大度,与他想法一样。于是,两户人家筹钱,把欠下的房贷还清了。

父亲给娟子打去电话,语气轻松愉快:“娟儿啊,如今爸爸在县城睡觉也踏实了。”

“谢谢爸爸!”娟子在电话里说。她突然觉得,在北京的灯火下,这房子墙壁里的每一块砖,都浸透着亲人的温度。

结婚后的每年春节,娟子都要和丈夫先后回内蒙古及自己老家的县城过几天。在故乡老家,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那种埋进骨子里的年味才会蹿到血液中来。后来,有了女儿,家人团坐在县城的房子里,喜悦会荡漾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有一年春节,娟子把父母接到北京过年。父母呆呆地坐在房子里,仿佛突然失聪了,那感觉像是把两棵老树从县城硬生生移栽到了北京。

正月初四,娟子就带着父母乘飞机到省城,然后换乘高铁回了县城。回到县城的父母,仿佛两株枯萎的植物遇到了雨水,转瞬之间就枝叶青翠透亮了。

娟子同丈夫商量过,等父母老了,老得走不动了,最终还是要带到北京照料,让父母过上安心的晚年生活。


前年春节,娟子带上丈夫和女儿回到县城父母的家,8岁的女儿甜甜地呼唤“外婆,外婆”,母亲却无动于衷,毫无反应。这令娟子感到吃惊不已。

父亲平静地拿出医院做的脑电图检查片子,告诉她,母亲严重脑萎缩,患了阿尔茨海默病。

“爸爸,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娟子冲着父亲大声说。

“告诉你又有啥用?这个病也治不好的,不过我身体还不错,会把你妈妈照顾好的。”父亲说。

面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母亲,娟子哭了。

离开县城的前一天晚上,娟子扶着母亲,给她洗了一次澡。母亲松弛耷拉的皮肤,让娟子不忍直视。也是第一次,娟子看见母亲肚皮上有一道深深如蚯蚓的疤痕,那是母亲当年剖腹产后留下的。

回到北京的芳菲四月,娟子和丈夫作出了人生中的一个重大决定,全家人回到县城生活,照顾父母的生活。娟子明白,无论如何努力,父母都不会来北京居住,父亲还说,已经做好了和母亲一起去养老院生活的打算。

娟子作出的决定,对父亲来说,无异于石破天惊。但这一次,娟子是铁了心。她说,爸爸,不要劝我了,我喜欢县城热气腾腾的生活,我喜欢与爸爸妈妈住在一起。

去年秋天,娟子从北京的企业辞职,与丈夫、女儿回到了县城生活。以后稳定下来,或许还会将公婆一起接过来养老。

如今,娟子与丈夫在县城开办了一家传媒公司。在县城,盘根错节的关系缠在一起,几乎人人之间都算得上认识,虽然人情往来偶尔让人觉得有点麻烦,但县城的生活给娟子的内心带来平和宁静。在县城,可以望见地平线,还有明月与星空。

我去娟子家做客的那个傍晚,夜风清凉,娟子正在给母亲喂青菜瘦肉粥,丈夫在辅导女儿做作业。一旁,一生温良恭俭让的父亲嘴角浮笑,慈爱地望着他那在尘世陷入记忆沼泽里的爱妻。

我从娟子家的窗户一眼望出去,天地寂静,晚霞镀金,一群夜鸟,正从徐徐降落的天幕下飞过。

晚安,县城。

(本文作者为中国散文协会会员,现供职于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办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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