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沃德·法恩斯沃斯（Ward Farnsworth），德克萨斯大学法学教授
本文节选自《苏格拉底的方法》，（美）沃德·法恩斯沃斯（Ward Farnsworth）著，湛庐文化/浙江科学技术出版社出品。经授权转载。
为什么我们总是自信满满，却难以察觉自己的无知？为什么我们在争论中总是急于取胜，而不是寻找真理？为什么我们宁愿固守偏见，也不愿直面思想的矛盾？……
这些问题，其实都与我们的思维方式有关。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AI工具的“即问即答”似乎让我们拥有了无所不知的能力，但这种快速获取答案的方式，却让我们逐渐失去了深度思考的能力。我们习惯于接受现成的答案，却忘记了如何去质疑、去探究、去真正理解。
《苏格拉底的方法》
（美）沃德·法恩斯沃斯（Ward Farnsworth）
湛庐文化/浙江科学技术出版社
也许你需要苏格拉底的智慧。大约2500年前，柏拉图描绘了苏格拉底的对话，苏格拉底提出问题的方式及其原因，构成了一种完整的思维方式——苏格拉底的方法。这是一种耐心、探究、谦逊和怀疑的行为准则，更是一场充满挑战的智慧之旅。它不仅能帮助我们矫正僵化思维，还能让我们在面对复杂问题时，不再盲目自信，而是学会质疑、反思和深度思考畅销书作家、德克萨斯大学法学院法学教授沃德·法恩斯沃斯，在《苏格拉底的方法中》首次系统总结了苏格拉底的方法，带你踏上充满挑战的真理和智慧的探寻之路。
苏格拉底方法不会用更有价值的论点来取代你当前的论点，而是改变你和自己的论点之间的关系。苏格拉底方法希望你能验证这些论点，而不仅仅是持有这些论点。
哲学通常被视作解决基本问题的思想体系，但苏格拉底的哲学论点完全不同。它忠于过程，而不是结果。苏格拉底确实得出了一些结论，但都是临时性的，附带条件的。在大多数情况下，苏格拉底会在对话中反复探讨，取得进展，从未在某个问题的答案上止步不前。我们首先要掌握的是苏格拉底实践哲学的统一性及其广泛传播的事实。苏格拉底方法与其他教学思想的不同之处在于实践者不说教、不解释、不责骂，也不讲述，只是提出质疑。
▍苏格拉底为什么热衷于提问
我们可以问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他在结束对话录时，总是没有给出最终的答案。
如果采用更现代一些的方式，他完全可以写一篇序言之类的东西来对这一点加以解释。如果有了序言，现在大概也不会有成千上万的学术论文来解释“对话录”了。不过不写序言恰恰显示了他超凡的智慧，也为他的一般方法提供了提示和线索。柏拉图和他笔下的苏格拉底都喜欢发出诘问，并探讨由此产生的思想。
柏拉图作为作家的立场与苏格拉底作为文学人物的立场是一脉相承的。柏拉图从不会站出来表达自己的论点，而是躲在笔下的角色背后，激发读者的好奇心。他创造了一个英雄，虽然没有给出答案，但会激发人们去苦苦地思索，重新考虑自己的信仰和生活方式。他的言下之意是，我们在解决问题的时候才是最敏锐的，而不是在得到答案之后。在每一个层面上，对话都有助于我们进入并保持这种状态。学习对话中的哲学思想意味着，当我们没有阅读对话时也能够保持那种状态。苏格拉底方法的实践者会反复对问题进行思考，他们深知每个问题都有其不确定性，也知道要重视这种不会有结果的探索。
第2章和第4章指出，苏格拉底方法在于纠正思维本身的恶习。对免于回答“问题”的习惯就是一个例子。认识自己想法的感觉很美好。当人们在哲学中寻找答案时，常常期望能更加深入地体验这种美妙，所以他们会在已有的思考基础上不停拓展，或者急着去发现一些新的东西。但苏格拉底却不会在这方面予人便利，这似乎令人沮丧。那么，苏格拉底哲学的智慧到底在哪里？在他看来，最紧迫的问题是，我们在不该明确事物的时候匆忙地给它下了定义，觉得自己已经了解了事物的全貌，但实际上并没有。这就是为什么说苏格拉底的哲学不是一套信仰体系，而是一种活动。苏格拉底方法不会用更有价值的论点取代你当前的论点，而是改变你和论点之间的关系。苏格拉底方法希望你能验证这些论点，而不仅仅是持有。
▍问题是一种思维工具
让我们探讨几种思维方式，以思考问题是什么。也就是说，问题作为一种思维工具是如何发挥作用的。当问题从一个人传递给另一个人时，它通常涉及谈论或者处理某件事。有些问题简单明了，提出的要求也没有那么苛刻。但苏格拉底式的问题却截然不同，它们具有强烈的压迫感。提出和回答苏格拉底式的问题就像操作水泵一般，绝对不是件轻松的事情。这些问题可以揭示人们潜在的信仰，这些信仰甚至会让被问者感到大吃一惊。逐渐地，他们对问题的理解将更加深入，远远超过最初的状态。苏格拉底源源不断地抛出问题，它们往小里说可以盛满一个水杯，往大里说能够开辟沟壑峡谷。几乎任何思想的构筑都可以视为众多问题与回答交织的结果，更是对这一过程中渐进而坚实的力量的见证，最终在个体身上得以体现。问答的过程既是一种创造力的体现，也是一种反驳和精进的力量。
简单来说，问题比声明定义更有效。然而，大多数思考皆由论点、反应、担忧、期望、满意和遗憾等组成，我们可以以半口语化的方式描述出这些组成部分，但或多或少都具有声明的性质。苏格拉底方法意味着少一些声明，多一些提问，尤其是那些在其他思维体系中预设过的问题。当你用声明的方式进行思考和交谈时，是学不到任何东西的。而当你采用提问的方式时，可能会学到很多。假如有人讲了一些你不喜欢的话，那么你与其声明自己讨厌这些言语，还不如去向对方提出问题。这是什么意思？这与你之前的论点是否一致？比较而言怎么说更好？而当你说了一些令对方讨厌的言语时，与其去辩解，还不如提出问题。为什么自己会这样说？这样一来，你放弃了坚持己见的短暂快乐，作为回报，你的论点反而会愈发坚固。
当我们问问题时，压力会给到回答问题的人。如果是问自己，那么就要自己承受压力。而声明论点则相反，它会释放压力。压力令人感觉不适，所以大多数人都喜欢站在自己的角度思考和探讨问题。但是没有压力的头脑往往会变得松懈和退化。真正的苏格拉底式对话是一种压力巨大的实践，如牛负重，万苦千辛。但是，假如压力不那么剧烈，也会有助于我们的健康。就像患有危险的低血压一样，有些人身上的“苏格拉底式”压力水平也过低了。思考可以帮助人们将压力提升到适当水平。
每当提出和回答一些好的问题，你的理解就会更有深度。最好了解一下对方和自己的弱点，这样才能更全面地去看待问题。在某种程度上，如果你持有的是苏格拉底式的论点，那肯定会让你乐在其中。相反，如果去倾听别人对事物初步的认识，即使是关乎重大议题的讨论，也会让人感到乏味，因为那些论点缺乏价值和深度。你宁愿看一场像样的辩论，或者听一些人发表能反映他们辩论式思维过程的意见。但这是一种很难满足的口味，会让大多数评论员倍感压力。因为他们从未在苏格拉底式的压力环境下被锻炼过，无论是内在的精神世界还是外在的论辩技巧。这就像在高速公路上开车，你想吃东西，但又拒绝吃快餐，那就必须坚持不懈，要么离开高速公路去找其他吃的，要么自己想出一个新的解决办法。
从上述角度来看待苏格拉底方法，有助于保持其简单而朴实无华的特性。归根结底，它能帮助人们提出更多的问题，并提高问题的质量。
▍以简单的问题放缓节奏
苏格拉底方法从容不迫，不疾不徐。每个问题都能逐渐取得进展，每个问题的提出都能逐渐消融冰霜。读者可能会心生疑虑，是注意力的持续时间发生了变化，还是柏拉图知道一连串的小问题会有多么令人烦恼。柏拉图对此心知肚明，因为他将抱怨写进了自己与卡利克勒（Callicles）等人的对话之中：
《高尔吉亚篇》
卡利克勒：所有这些毫无意义的简单问题都是苏格拉底的典型把戏，他只是想证明人们是错的。
高尔吉亚：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无论如何，你都无权这样评估他们的价值，卡利克勒。就让苏格拉底用他的方式来检验你的论点吧。
卡利克勒：那就继续吧。如果这是你想要的，那就接着提出你那些毫无意义的简单问题吧。
其实，所有这些看似简单的问题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它们也向我们展示了苏格拉底对待真理的态度。你需要步步小心才能做到最佳。也许读者想加快速度，直奔主题。我们恨不得真理就出现在下一页，那可就太好了。但是，思维并不是这样运作的，思考过程往往充满了不确定性，犹如徒手攀爬悬崖，每一步都很危险。这就是苏格拉底的思考方式，他从一个简单的问题出发，对其深入探究直至完全理解，然后再转向另一个问题。对话的过程可谓步步惊心，而用于推动对话的问题却是那样微小简单，两者之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简单的问题还有其他优势。首先，它使苏格拉底的对话更容易理解和构建。这对对话的形成具有很大帮助，因为这种方法在某些方面具有挑战性，是很难做到的。提出问题比解决问题更需要创造力。你必须能够想到一些假设性的案例，这些案例会给别人或你自己说过的话带来压力。如果你是一个读者或听众，往往需要集中注意力。有时候你很难判断一条逻辑是否合理，尤其是第一次听说的时候。对话的主题可能是庞大而复杂的，但至少用来主导对话的问题并不庞大，也不复杂。它们将推理分解成清晰的步骤。一旦出现问题，就可以更容易地找出问题所在。关于如何探讨困难问题，我们可以从这一过程中得出一个更普遍的经验。如果你要提出一个概念性的要求，那就尽量不要同时提出修辞性的要求。问题越难，就越需要头脑清晰，并做到深思熟虑。
其次，简单的问题还会让一切都慢下来。这一点很重要，有一部分原因是真相往往是复杂的。真相的复杂性不是一下子就能看出来的。真正理解一个论点，弄清楚为什么有人会这样想或那样想，以及论点是否成立，就像把一台机器拆开再组装起来一样，你得把所有的小螺丝都标记下来。苏格拉底方法也需要智慧的同理心。你必须站在别人的角度来看待问题。人们可能会认为自己一下子就能通晓别人的想法，或者认为别人没有什么值得去学习的。这是不对的，我们需要花费一些时间，才能真正理解别人的意思。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提出许多简单的问题会是一种有用的习惯，也是一种自制力的体现。你应先问后听，不必急于得出结论，或去触及底线。
当你面对一个来自苏格拉底或其他任何人的论点时，以上原则也同样适用。你可能只需要很短的时间就能理解并复述这个观点，但以苏格拉底的方式放慢思考速度意味着你对于真正理解某件事有了更深层次的认识。有些人（或许所有人有时都是如此）在面对论点时，就像博物馆里的游客一样走马观花。他们以为只要看过所有画作，就等于了解了所有艺术。然而，真正欣赏一幅画作，需要我们花费足够的时间，反复地、不急不躁地深入研究，才能真正理解它的内涵和意义。苏格拉底在审视论点时，就像一位艺术鉴赏家在欣赏画作一样。他要求听众或读者也能以同样的方式去理解和欣赏论点。
进行苏格拉底式提问时，放缓节奏还有一个更大的吸引力。苏格拉底表示，他对心灵关怀尤为感兴趣，包括他自己的心灵、对话中同伴的心灵，以及读者的心灵。这种心灵关怀意味着要以合适的速度去思考，对话的节奏也暗示了这一点。不同的节奏会造就不同的人。苏格拉底在任何场合都表现得心态平静、从容自若、怡然自得。他的缓慢节奏也是个人气质的部分体现。
▍对话中的交叉询问
苏格拉底式问题的开放性同样让人印象深刻。有时，他提出的问题可能有一百种答案。他想知道他的同伴在想什么，所以对话的开始往往比较轻松。然而，当对方确立论点后，论点的轮廓逐渐明晰，苏格拉底便会深入剖析。此时，问题不再具有开放性，而往往呈现为是非问句。你是否承认论点X？我们是否能同意论点Y？实际上，对话已转变为一种交叉询问。法律学者约翰·威格摩尔（John Wigmore）将交叉询问誉为“迄今为止为发现真相而发明的最伟大的法律引擎”。苏格拉底显然认为哲学领域也需要这样的工具。为什么？
让我们来探讨一下交叉询问的方法。法庭上的规则和苏格拉底方法在很多方面极为相似。首先，所有的问题都必须得到回答，只要问题没有离题，你就不能说“我不想说”。其次，法庭上的证人必须说实话，这也是苏格拉底方法的典型问句：“说出你的想法”。最后，提问者可以提出引导性的问题，即暗示答案的问题：“这不是真的吗？难道你不同意？”引导性问题没有给回避答案留下余地，而是迫使证人直面问题。因此，交叉询问可以促使证人接受调查，暴露其弱点，发现其秘密。这些特性使交叉询问成为审视证人或其他任何人诚实和信仰的绝佳工具。
不过引导性问题也有其缺点。提问者需要进行全面思考，而证人只需要确认或否认。有时候这并不是提问者想要的，他想知道证人的想法。在这种情况下，提问者应该采用直接询问而不是交叉询问。提问者应当停止提出引导性问题，而要让证人畅所欲言，并能以最佳的方式回答问题。当这些答案摆在桌面上之后，交叉询问才有用武之地。苏格拉底就是这样做的，他不慌不忙地问一些简单的问题，直到他完全理解对方所讲的内容，然后再进行交叉询问。
当在对话中使用引导性问题时，我们必须谨慎行事，以免让对方陷入防御状态。大多数人都不喜欢自己像在接受审问，在压力下，他们可能不愿意表达出真实想法。因此，我们应该以善意和尊重的态度提出引导性问题，或者以更为巧妙和温和的方式呈现出来，以免引发对方的反感。苏格拉底有时也会遇到这种情况，他深知，在使用这类问题来影响他人或挑战自己时，应当采取不同的姿态。
▍自我思考中的对抗性思维
还有另一种方式可以用来审视刚刚提出的论点。法庭上的交叉询问通常是用来询问对方传唤的证人。己方律师和对方证人之间就存在对抗性关系。对抗是一种实际存在的、很常见的行为。当你与同伴合作时，它的存在通常不具有建设性。不过，在自我思考中采取这种对抗性思维并不常见，而且非常有建设性。大多数人通过认知来确认自己对世界的看法，以及自己所期望的真实性。认知的演化可能是为了说服自己和其他人，使我们相信任何有助于我们的都是最好的。当然或许还有其他一些原因会导致我们有动机地推理、有偏见地确认，以及无数其他形式的判断失误。然而，在自我思考的过程中，人们往往都不喜欢去细究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认知偏差。
苏格拉底式提问被视为一种补救措施。在塑造优良政府形象的过程中，运用此种补救措施显得至关重要。体系内部须存在对立的观点，即与自我认知相悖的观点。秉持“将信仰融入思维行为”理念的苏格拉底犹如一位尊敬的对手。上述内容均在第4章中有所阐述。本章将重点探讨这位尊敬的对手所采取的方法。这并非出于恶意破坏或自我厌恶，而是通过探究得出对立观念。在自我内部同样必须设立提问环节，就犹如在议会之中一样，以此来促进不断的自省。
苏格拉底热衷于对那些常人视为理所当然的论点提出质疑，这种做法有其深远的意义。它提醒我们真正的思考需要一个对手的存在。这种对手能够打破我们对自身论点的固有认同，促使我们重新审视自己的论点。我们对世界的理解以及自我认知往往存在一些隐性的误区。这些观念在面对苏格拉底的深度探究时会显得不堪一击，无法提供有力的支撑。它们源自我们的日常思维，通常没有经过审视。苏格拉底的提问方式独具匠心，它能够剥去阻碍真实思考的伪装，让我们直面那些看似显而易见或不容置疑的论点。只要提问还在继续，这些论点就不再属于我们。它们仿佛成了独立的思考者，通过我们去发表言论。而现在我们则在同它们对话。这种对抗性思维有助于我们远离偏见，减少预期，能够更加客观地看待问题。
▍苏格拉底式提问的副作用
苏格拉底式的提问能使你对一个主题有更深刻的理解，促使你审慎思考，避免盲目、轻率地下结论。但相对应地，你需要放弃能够轻易获得的满足感，以及对自我正确性的过度自信。这笔苏格拉底式的交易有一定的风险，因为它可能导致我们对事物的了解由“过于确定”转为“过于不确定”。在权衡这两种行事风格时，我们可以反思它们分别会导致怎样的积极或消极影响。是声称自己知道所有答案的人发展更好，还是那些保持怀疑和谨慎态度的人发展更好？或许你也可以列举出支持或不支持某一方的实例。然而，历史上的经验表明，持更为怀疑态度的人往往会在长远发展中取得更为出色的成果。
在争议中，如果双方未能对等地进入问与答的状态，实现一场你来我往的苏格拉底式的对话，那么这种对话方式无疑是令人忧虑的。我们衷心期盼此类对话出现，却更希望它能由我们的对手发起。因为人们内心深处总是不由自主地畏惧，若我们抛出锐利的问题，而对方却不对此做出回应，那么敌人便总能占据优势。这看起来就像单方面的解除武装，显然是一种极其不利的态势。因此有深度的苏格拉底式思考者可能会被那些毫无疑虑，并拥有众多追随者的纳粹式人物所压制。我们可能会面临诗人叶芝的困境：“优秀的人全无信念，而卑劣之徒却满腔激情。”在面对敌人时，如果没有绝对的把握，那么你究竟在为何而战？
也许你一直在为自己所坚信的理念而与对手争论。现在，相信你将更加了解问题的复杂性，并更加清晰地认识到另一方的论点。使用苏格拉底方法的人并不会被这些新的认识所束缚，他们只会对自己曾经的愚蠢争论、过分简化事物、将对手武断地归为反派而感到尴尬。事实上，你一直在与这些倾向做斗争，同时还在关注着将来可能会出现的其他问题。要记住，你是在为热爱真理而战，即使无法将其垄断。这些信念听起来或许有些冷漠，仿佛不值得我们为此付出生命，但我们仍然感到庆幸，我们不仅拥有了苏格拉底的文字，更有着他的亲身示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