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述序》
裴汶
茶,起于东晋,盛于今朝。其性精清,其味浩洁,其用涤烦,其功致和。参百品而不混,越众饮而独高。烹之鼎水,和以虎形,过此皆不得。人人服之,永永不厌。与粗食争衡,得之则安,不得则病。彼芝术黄精,徒云上药,致效在数十年后,且多禁忌,非此伦也。或曰,多饮令人体虚病风。余曰,不然。夫物能祛邪,必能辅正,安有蠲逐聚病而靡裨太和哉。今宇内为土贡实众,而顾渚、蕲阳、蒙山为上,其次则寿阳、义兴、碧涧、沪湖、衡山,最下有鄱阳、浮梁。今者其精无以尚焉。得其粗者,则下里兆庶,瓯碗粉糅。顷刻未得,则胃腑病生矣。人嗜之若此者,西晋以前无闻焉。至精之味或遗也。因作《茶述》。
古时茶坊间奉陆羽为茶神,常将裴汶、卢仝配享两侧。
茶,起于东晋,盛于今朝。
茶,起源于东晋时期,到了唐朝开始盛行。
这是裴汶的在茶之“时”的断定。这个茶,应该是作为品饮的茶。
其性精清,其味浩洁,其用涤烦,其功致和。
它的本性清雅纯净,滋味醇厚洁净,功用在于涤除烦忧,功效可达致中和。
裴汶认为茶的本质是“精清”,即清雅纯净,源于自然禀赋。他描述茶“擅瓯闽之秀气,钟山川之灵禀”,强调茶树生长于天地灵秀之地,凝聚山川精华。这种特性使茶成为沟通自然与人的媒介,与道家“天人合一”思想相呼应,主张通过茶感悟自然之道。
“浩洁”指茶味醇厚洁净,超越凡俗饮品。裴汶将茶与灵芝、黄精等药材对比,指出茶“越众饮而独高”,其纯粹性象征人格的高洁。这种对纯粹之美的追求,反映了儒家“君子比德于玉”的审美观,以茶喻人,倡导内在品性的修养。
茶能“涤烦”,即洗涤身心烦忧。裴汶提出茶可“祛邪辅正”,通过饮茶达到身心平衡,与儒家“修身齐家”理念结合。他在任湖州刺史督造贡茶时,亲历茶事活动,强调茶在繁忙政务中的静心作用,体现了士大夫以茶调和世俗压力的实践智慧。
“致和”是茶道的终极目标,即通过茶实现人际、天人的和谐。裴汶认为茶能“参百品而不混”,调和万物而不失本真,与儒家“中庸之道”相通,赞天地之化育。他督造贡茶时留下的摩崖石刻及茶宴记载,展现了茶在唐代社会中的礼仪功能,促进官员间协作与文化交流。
参百品而不混,越众饮而独高。
即便与百种物品并列也不会混杂,更超越其他饮品而独具高格。
把茶独立出来!茶之独立品格,在于其性至清至纯,于纷繁世相中始终葆有本真。“参百品而不混”,既言茶香不受他物侵染的物理特性,更隐喻茶人应如茶般在浊世中持守清明;“越众饮而独高”则彰显茶超越普通饮品的文化高度——以烹煮时的鼎水虎形之仪,饮啜间的涤烦致和之功,构建出独特的修身艺术。这种艺术通过茶事活动中的器物选择、环境营造与心境修炼,将道家“虚静”、儒家“中和”、佛家“禅悦”融于一体,使饮茶成为剥离俗念、返归本性的精神仪式,在澄杯净盏间完成人格的淬炼与升华。
烹之鼎水,和以虎形,过此皆不得。人人服之,永永不厌。与粗食争衡,得之则安,不得则病。彼芝术黄精,徒云上药,致效在数十年后,且多禁忌,非此伦也。或曰,多饮令人体虚病风。余曰,不然。夫物能祛邪,必能辅正,安有蠲逐聚病而靡裨太和哉。
用鼎中沸水烹煮,以虎形茶器调和,人人饮用后都永不厌倦。 饮茶能使人身心安宁,若不得饮则易生疾病。 那些灵芝、白术、黄精等药材,虽被称为上等补药,却需数十年才能见效,且禁忌繁多,根本无法与茶相比。
有人质疑:“多饮茶会导致体虚、易患风疾。 ”我反驳道:“并非如此! 凡能祛除邪气之物,必能辅助正气,怎会有驱散病症却无益于人体调和之理? ”
文中提出“烹之鼎水,和以虎形”,强调茶事活动的仪式感与器物选择。鼎水象征古法烹煮的纯粹,虎形茶具则暗含调和阴阳的象征意义(虎在传统文化中代表阳刚之气,与茶性之清冽相融)。这种对器具与火候的考究,体现了唐代茶道对“清雅中和”美学的追求,也隐含着儒家礼制与道家自然观的交融。
裴汶将茶与灵芝、白术、黄精等传统药材对比,指出后者虽被奉为“上药”,但见效缓慢且禁忌繁多。而茶则具有即时性与普适性——“得之则安,不得则病”,其功效直达身心,且无禁忌之忧。这一对比不仅突显茶的实用价值,更暗含对当时贵族沉迷丹药风气的批判,主张回归自然朴素的养生之道。
针对“多饮致虚”的质疑,裴汶以中医“祛邪必辅正”理论反驳。他认为茶既能驱散邪气(如湿热、郁结),又能滋养正气(调和脏腑、安神静心),本质上是通过“致太和”实现整体健康。这既呼应了《黄帝内经》“阴平阳秘”的养生观,也与陆羽《茶经》“茶为累土之精”的论断一脉相承。
整段文字以“致和”为终极目标,贯穿儒家“中庸之道”与道家“天人合一”理念。茶之调和不仅是生理层面的平衡,更是精神境界的升华——通过饮茶时的器物、环境与心境修炼,达到“参百品而不混,越众饮而独高”的超然境界。这种思想对后世茶道影响深远,如宋徽宗《大观茶论》中“致清导和”即是对裴汶理念的继承。
今宇内为土贡实众,而顾渚、蕲阳、蒙山为上,其次则寿阳、义兴、碧涧、沪湖、衡山,最下有鄱阳、浮梁。今者其精无以尚焉。得其粗者,则下里兆庶,瓯碗粉糅。顷刻未得,则胃腑病生矣。人嗜之若此者,西晋以前无闻焉。至精之味或遗也。因作《茶述》。
如今天下进贡茶叶的产地众多,品质以顾渚(今浙江长兴)、蕲阳(今湖北蕲春)、蒙山(今四川雅安)所产为最佳。 其次则有寿阳(今安徽寿县)、义兴(今江苏宜兴)、碧涧、沪湖(今湖南岳阳)、衡山(今湖南衡阳)等地。 最次等的产地在鄱阳(今江西鄱阳)、浮梁(今江西景德镇)。 如今上等茶叶的精妙已无可超越,而普通百姓所用粗茶,则用大碗随意冲泡。 若一时未能饮茶,甚至可能引发胃部不适。 人们嗜茶至此,西晋以前从未有过,或许是因当时未能领略茶的极致滋味,故而写下这篇《茶述》。
裴汶以“精粗二分法”重构了唐代茶叶地理版图:
顶级贡茶:顾渚(浙江长兴)、蕲阳(湖北蕲春)、蒙山(四川雅安)被列为上品。其中顾渚紫笋茶作为唐代三大贡茶之首,其制茶工坊达“三十余间”,役工三万余人,形成空前规模的茶产业。
次级产区:寿阳(安徽寿县)、义兴(江苏宜兴)、碧涧(湖北松滋)、沪湖(湖南岳阳)、衡山(湖南衡阳)构成中端茶品序列,这些地区多位于长江中游茶马古道节点。
底层粗茶:鄱阳(江西鄱阳)、浮梁(江西景德镇)作为最次等,其粗茶通过“瓯碗粉糅”(大碗冲泡散茶)的方式进入民间消费,成为“下里兆庶”的日常饮品。
“得其粗者,则下里兆庶,瓯碗粉糅”一句,暗含饮茶史上的重要变革:
相较于贵族阶层讲究的煎茶法(需炙烤、碾磨、烹煮),平民以粗茶直接冲泡,形成“散茶瀹泡”雏形。这种简化流程与明代盛行的瀹茶法(散茶直接冲泡)存在工艺连续性,可视为其前奏。
“顷刻未得,则胃腑病生”折射出饮茶已从文化仪式演变为生理需求,这与现代咖啡因依赖研究形成跨时空呼应,印证了唐代茶饮普及程度。文中“至精之味或遗也”的感叹,暗指魏晋以前因制茶技术局限,未能提炼茶之精妙,而唐代蒸青工艺的成熟使茶味得以升华。
顾渚等顶级茶区的繁盛,与裴汶任湖州刺史时“督造贡茶月余,亲设茶宴”的记载相印证,体现官方对茶品质的极致追求。粗茶冲泡虽失之精致,却推动饮茶突破阶层壁垒。景德镇(浮梁)作为后期粗茶产地,恰是元代以后散茶制作中心,这种历史巧合暗示着工艺演进的内在逻辑。
这一篇的文献价值很高,理应得到茶界的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