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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希望年轻人将
“三十而立”的《天涯》当好朋友
“不厚名家,不薄新人”一直是《天涯》的用稿原则之一。今年是 《天涯》改版三十周年,三十正是当打之年,我们不仅永远向那些有才华的年轻人敞开,当年轻人的好朋友,也希望年轻人将“三十而立”的《天涯》当好朋友。这几年,我们大力推荐更年轻的90后、00后写作者,除了“小说”栏目的子版块“新人工作间”,还连续在“小说”栏目中推出了“自然来稿里的文学新人”小辑,既然“小说”栏目已经“收获多多”,“散文”栏目也不甘示弱。
《天涯》2025年第2期“散文”栏目,我们 重磅推出“散文新锐榜”2025,曾春艳、庄越之、羊一、李冼和李欣雨五位新人的散文新作,写山川大地、异想世界、女性命运、恐惧战栗和人间亲情。这些文字,如潺潺细流,渗入人事物及情感的缝隙,得散文内向性、精神性之精髓。假以时日,这些新人必将在散文领域大放异彩。
微信推送“散文新锐榜”2025这个小辑的散文时,我们还是按照惯例,采取闭环互评的方式,即后一位作者评前一位作者的作品,第一位作者评最后一位作者的作品,形成闭环。相互发现同期作者各自的长处和短处,是为了让年轻作者在《天涯》这个平台迅速成长。在《天涯》发表作品,不仅是为了亮相和稿酬,更是一次参加交流会、改稿会、互助会的难得机会。
今天推送的是羊一的散文《猫头鹰在黄昏起飞》以及她本人的创作谈,同推送的,还有本期同一小辑中的作者李冼针对《猫头鹰在黄昏起飞》所写的短评。
《天涯》
✦“散文新锐榜”2025
2025年第2期
羊一
创作谈
羊一:重回野草地
去年我断断续续在创作一个系列散文,《猫头鹰在黄昏起飞》是其中一篇。
我称它们是系列散文,因为它们有着一定的共性,里头的人物几乎都来自于我遥远的故乡, 也都是小人物。有递给我野果子吃的疯女人;有被龙卷风带走了丈夫的祖母;有为了谋生,赶着种猪在各个村落跑的赶猪人;有不善言谈的聋子,为了生计一头扎进藏着华南虎的迷雾山林;也有我自己和与我的命运相关的其他人物。
一开始我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执着于要写他们,我只是会在梦境中回到故乡,那个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去的村庄。梦里头少有人,可会有一只羊,一片野草地,一些我住过的木房子,还有其它,它们会变形,会和我在其它年纪遇到的场景交织,可我仍是能一眼认出它们来自于我的童年。
童年时,我就常去村庄一片野草地玩耍,那个时候,那片野草地每年都会随着汛期到来而发生改变,它似乎在给我散发一些迹象,可一个孩子并不曾察觉。直到我最后一次走在那片野地上,送祖母的棺木去后山下葬,人们在比人头还高的一条荒草小道中穿行,野草地已经无法找寻到,河流侵蚀了它大半,其余的也被村人拓宽,成了走人和牲口的道路。
村庄的野草地消失了,而我的散文写作却可以一次次重回那片野草地。我把那些小人物放进去,也尽力还原了当年那个敏感孩子的目光,独独不属于那片野草地的只有一个,我不再是那个脑子空白又无助自卑的小孩,而是一个经历了命运裹挟,又平静下来的成年人。
其实,一片野草地会改变,会消失,是时间的规律,也是命运的规律,一个成年人足以坦然接受并尊重命运的变化,况且会改变、会消失的还有人。
但能用写作的方式,在精神上重回一片野草地,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意识旅程。我不必再像小时候那般小心翼翼,而是带着另一番心境和见地,以一个亲历者同时又是旁观者的身份,回看那些自我幼时就开始窥看的村庄小人物的命运轨迹,当然在看旁人的命运轨迹时,也使一个写作者将自己看得更清楚,更敢去直视内心深处的一切,去平静地叙述以往不忍吐露的经历。
我想我很幸运,能用写作和童年的自己相遇,用平静的心去包容和治愈那个孤独无助的小孩,我也很想谢谢童年的那个孩子,尽管那个小孩和现在的这个成年女人有很多不一样,但她们都是我,还是有很多相似之处,至少在散文写作中,那个小孩留给我一个纯粹的视角,让一个写作者在今后的散文创作依然可以延续的那样一个目光。
李冼
短评
李冼:重合的命运
散文写作真实地呈现出了内心的想法,羊一在散文里通过回忆与现实的交织,让“我”与母亲的命运一次次呈现在字里行间,散文里多次提到“命运”一词,无力而无奈。母亲在命运里注定像猫头鹰,“像一只到了夜晚就有动静的猫头鹰”,“眼睛也跟晚上的猫头鹰一样的,眼神凝在一处,不搭理任何人”,母亲像猫头鹰在黄昏起飞,在夜里才能成为真实的她,释放压制在白日里真实的她。母亲总在夜晚的梦境里寻找东西,明面上是在寻找金子,那块父亲守金矿时捡到的金子,实则是在追忆往事,寻找没有放下的过去,包括故乡、家庭与亲人,等等。
“我”与母亲在早年的命运是重合的,母亲逃离过两次故乡,一次是去往岭南打工,另一次是结束了与丈夫的婚姻后,再次来到了岭南,这种逃离是无力的选择,又是无奈的坚持。“我”在故乡经历了一些遭遇与母亲延续给“我”的命运后,“我”便暗暗生出逃离故乡的心思,终于在二十岁的时候考取大学逃离了故乡,这种逃离似乎是注定的,似乎又是“谋划”好的。母亲长年在岭南,几乎不肯回到故乡,偶尔回去也成了“客人”,从主人到“客人”的落差,成了母亲无法逾越的一道坎,这也坚定了母亲逃离的选择。“我”在故乡没有根,无法自在地回到故乡,“我”也成了故乡的“客人”,这种无法回到故乡的命运,顺延了母亲无法回的命运。“我”与母亲都经历了被梦境困扰,“我”在梦中遇到莫名的迫害,每次都发出无力的呼救,而母亲总梦到黑衣男人来偷生活钱,那是支撑生活的费用,没有它生活就难以为继,不同的梦,都在精神与心灵上折磨人,都莫名地指向了“迫害”。“我”与母亲还经历了重组家庭的命运,“我”有了继父,他把刀架在“我”脖子上,还失信于答应过拿钱给“我”读大学这事,“我”没有得到父亲的温暖,而母亲有了第二任丈夫,她俩经常吵架与分离,她也没有得到来自丈夫的温暖。
猫头鹰在黄昏起飞
羊一
母亲独自栖身的岭南小镇,黄昏总是冗长,琥珀色的天空藏身在挤成堆的楼房后面,人若是站在巷子里,透过缝隙,头顶只有一块小小的天空压下来,这里瞥见的黄昏,在我眼里一直都显得荒凉乏味。
而从母亲向本地胖女人租下的二楼单间一个窗户望出去,是什么也看不见的,夕阳被一幢幢紧贴着的建筑完全遮挡住了。五楼以下的住户日日笼罩在昏暗的日子里,置身在这样的空间,黄昏来临的时候,与我和母亲并没有什么关系。
母亲算是逃到岭南来的,从故乡出发,她一生中逃离过两次。
一次是她十来岁的时候,外祖母去世后,外祖父独自拉扯一大家子,家中日子难过,她便跟随村里人前往岭南打工。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当她结束了与父亲的生活,将我塞到了山上姨娘家后,再次回归岭南,而我之所以能被故乡留下来,是因为不得在老家继续求学。
这一走,她几乎不肯再回到故乡,任凭亲人如何呼喊,母亲也无动于衷。
所以在我日渐长大的日子里,我与故乡就有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一方面,我自小在故乡的山林草地里野惯了,整个童年乃至长大后的记忆都离不开那片土地;而另一方面,我在故乡的遭遇以及母亲延续给儿时的我的命运,常促使我暗暗生出逃离故乡的心思。
母亲逃离了故乡两次,而我只有一次。其实说逃离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或许在我的母亲那里,她不这般看待自己的出走,她对故乡有着深深的眷恋,只不过母亲在故乡一无所有,她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到那个满是亲人,却又轻飘飘的故乡。
母亲和父亲分开,走的时候两手空空,除了我,母亲什么也没要,而父亲也什么都没给,母亲回到故乡是没有落脚之地的。不得已回来办事,母亲也只能回舅舅家,可老家的风俗,女子出嫁后再回娘家就成了客人,“客居”在自己的故乡,似乎令母亲不自在。而且不知为何,只要在祖屋的房子中躺下,母亲总是会做骇人的梦,她不得不长久在外漂泊。
有将近三十年,母亲都躲在岭南,母亲在外漂泊的时候,我在故乡也没有根。尤其是被塞进姨娘家后,尽管姨娘待我极好,我却不由冒出寄人篱下的滋味,一心想离开,去母亲身边,去任何地方都好。我在二十岁的时候逃离故乡,我考取了异乡的大学,而等我工作后,渐渐地,故乡我也回不去了,故乡没有母亲,自然也没有我的落脚之地。
很奇怪的一件事,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童年中的那块大地一直是我灵感的潜伏地,里面的人,里面的草木我都忘却不了,只是不知为何,故乡的山河草木给我一种感觉,故乡的人和事又给我相反的一种。
对我而言,故乡似乎也无法自在地回去,于是我跑得多的就是母亲在岭南小镇的家。她常年在岭南的各个小镇辗转,早年间,没有固定的居住地,我们小小的家总是流动着,直到近些年,她停了下来,可在熟悉的镇子上,她也要变换着从一个单间搬到另一个单间。
单身的母亲独自在异乡,为了养育女儿而奔波,似乎单调乏味的小镇也成了她躲避他人眼光的避难所。我不常在母亲身边待着,早年间,我在远离她的地方求学,异乡的小镇是我和母亲的家,偶尔我们在小镇团聚。
母亲会在黄昏中往家赶,更多的时候,她冒着夜色踩着自行车回家,夜晚的风在空旷的小镇外晃荡,碰到坚硬的建筑物时就被吞噬了大半,留给小镇的只有凝固的、独属于这里的气息。
小镇的人们会在夜色中跑到广场、街道上透气,他们的行为重复,并以此为乐。此时街道会被小商贩占据,噪杂的音乐,复杂的食物味道在街道两边扩散,在女人们大惊失色的尖叫声中,时不时一只老鼠会从低矮的草丛、灌木丛中钻出来,又在人们一致的喊叫声中逃窜离场。
我不爱将自己放到夜晚的街道中去,总在家中等着母亲放工。但密密麻麻的楼房中,属于母亲的那一个格子间,黄昏前就被一股热浪包裹着,夜里也消散不去。一年中有几个炎热的日子最是难挨,在我们的单间里,我一宿一宿睡不着,沉闷的热气在房间萦绕,我只能不停用凉水擦拭身体缓解闷热,母亲或是见识多了这样的处境,总在我燥热难耐时响起轻微的鼾声。
如若不是本该沉沉睡去的时刻,我清醒着,也不会轻易发觉母亲的异常。
一个夜里,我躺在冒着热气的床板上煎熬,母亲却翻身坐了起来,嘴里喃喃自语。一开始我以为母亲也是被热到了,做出怪异的举动,她朝着床尾的方向摸了几下,又换了一个方向捣鼓了一番后,扑通一声躺回了原来的地方。我试探性地叫唤,母亲却似没有听到,一动不动,没多久,我的耳边再次响起母亲轻微的呼吸声。
快到凌晨的时候,母亲又一次起来了。她坐着就朝我的被窝里伸手,另一只手向床沿的地方摸过去,我继续叫母亲,可房间里除了巨大的风扇声,再无回音。母亲掀开自己的被子,又爬到床的另一边翻找,窗外幽暗的路灯照到母亲脸上,她的眼睛似闭似睁,木讷地盯着前方,我怯生生地问:“你干什么呢?”
“金子,我找……金子。”母亲终于回话了,但她的声音不连续,颤巍巍的,我隐约听到了她说要找东西,找一块金子。
“什么金子呀?”我顺着母亲的话,满是疑惑。加上母亲那痴痴的神态,我的心吊到了嗓子眼,但一想到是自己的母亲,又压了回去。
“金子……在……这里的……”母亲的声音变得模糊,我扯着耳朵使劲拼凑她断断续续的字眼,再继续问她话,她就不再搭理我了,作势要跳到床下去。我不敢触碰她,于是壮着胆子喊了一句“在这里呀”,母亲把身子转了过来,我继续哄道:“你过来睡,不早了,明日还要早起。”
母亲摸摸凌乱的头发,左右扫视一圈后躺下了。凌晨的房间热浪已消了大半,我却困意全无,我想起母亲老早就跟我提过夜晚的事情——起来找东西,她只跟我说不用害怕,她睡着睡着可能会起来。
我一下子还没有懂母亲的意思,直到这个夜晚我才明白母亲指的是梦游。可母亲没有说梦游,而是说找东西,我意识到什么事情不对劲,那个一直缠着母亲的梦并没有远去。
十多年前,姨娘家的姐姐来母亲这里住过一段时间,那时的我还在老家上学,姐姐见到我后怜悯地望着我,吞吞吐吐地说:“没事多关心一下你的母亲,她不容易。”
姐姐不肯吐露再多,我偷偷去听她和姨娘的话,才知道姐姐借住的时候被母亲晚上的举动惊吓到了。母亲从床上爬起来后便在家里的各个抽屉翻找,又把枕头掀开,把凉席卷到一边,拼命撕扯着被褥,母亲嘴里喃喃自语,根本听不见姐姐的呼喊,她只好怯懦地躺回到床上,将身体对着墙壁,大气不敢出,时不时回头瞟一眼满房间转悠的我的母亲,直到夜晚晃荡的人将凉席卷回来,整好被子睡下,一切才安静下来。
“像一只到了夜晚就有动静的猫头鹰,”姐姐对着姨娘诉苦,“太频繁了,把灯打开了她都不会醒来。小姨当时的眼睛也跟晚上的猫头鹰一样的,眼神凝在一处,不搭理任何人。一开始吓得我都不敢睡觉,小姨给我讲了缘由后才好一些,想想小姨的命运,也确实坎坷得很……”
姐姐口中母亲的命运,我大致知情,母亲的命运和我的命运在早年是重合的。但母亲是一个善于隐瞒自己苦难的人,很多经历我都是后知后觉,我想她是怕把自己的苦延续到我身上,而时常沉默着。
母亲出生在一个子女众多的家庭,尽管她是最小最受庇护的那个孩子,但所处的年代艰难,生活又总是一次次给这个贫困的家庭压上更重的担子,她只好早早就去岭南打工。或许苦难是会压制住一个人的真性情罢,外祖父跟前的母亲向来是最顺从的,但远离了故乡后,她的主意渐渐大了起来,不顾家人的阻拦独自在岭南成了家。
成家后第二年,母亲生下了姐姐,我的生父盼望一个男孩子,在我跟着姐姐相继出生后,他便产生了将我送出去的想法。母亲跟我回忆过,生父早就计划好了,母亲在家中生产完,刚从昏睡中醒过来,生父就坐在床边,说家族中的人为我找了一对无孩子的老夫妻,老夫妻已经送来了一笔微薄的营养钱,算是定下了我。生父的决心坚定,每每外出,他会将姐姐扛在肩上,而我他一次都不肯触碰,我想他是怕有了感情,无法洒脱地将我送出去。母亲便是在这一年抱着我离开的,尽管生父苦苦哀求,并许诺将我留下来,母亲也不回头。生父对我的母亲是好的,我不知道母亲是为了我,还是旁的缘由毅然打发走了他。生父那片地方有着令母亲不适的风俗,男人在家照顾孩子,而最繁重劳累的活计全是女人去干,母亲要在太阳毒辣的时候去田间劳作,去顾果园的林木,生父偶尔还是会陪着母亲,但不多。
我出生的地方是一个荒凉的小山村,一切的不适从和孩子即将被送走的命运袭击着这个女人,母亲终是带着我走了。自此,父亲和姐姐远离了我们的生活,只是没想到这一分别,我和姐姐的再次见面是将近二十年后。
从记事起,我躺在母亲怀里,她会深沉地和我讲起当年的事情,只要一提到我那素未谋面的姐姐,母亲总是抱紧我,泪流满面。
我有时候不得不怀疑,那种逃离故乡的冲动,在我心里暗暗滋长的根源是不是在这里。在我还是襁褓中的婴儿时,母亲就带着我逃离了我出生的小山村,留下来或者被带走,我的命运必然是截然不同的,对于母亲来说也是一样。
命运的道路很难说清楚,没有被选择的那条不一定就是最坏的,而一个人选择踏入的那条也并不会因为被选择而变得有所不同,如果一个人内心深处的东西没有觉醒的话,她无论避开哪一条命运的道路,其实都是在走一条路。
这些是在很久以后,我看到母亲仍旧在重复的命运中挣扎,在我自己感知了命运递过来的分量后,才渐渐有所意会。
我的母亲,无论选择怎样的人生,有一件事情一直没变过,她从来都将我带着,也时常会想起自己的大女儿,那个自小便离开了母亲的孩子。不过尽管只带走了一个孩子,但贫穷且善良的母亲总是要先去惦记生计,空不出时间惦念人,巨大的生活负担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也渐渐有了在夜里起来翻找的毛病。只是对于母亲的离奇行为,我都是听人谈起,真正第一次见到便是在那闷热得无法入眠的晚上。我在心里暗暗思忖,母亲频繁在梦中寻找的金子,是她潜意识中对何种事物的执念,是远远不够用的生活钱,还是她的大女儿,或者其他?
夜里的母亲,在我的眼里是另一个她,一个释放了压制在白日里的真实的她。夜里的她察觉出了被埋藏起来的东西,可白天的母亲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在我们聊起她梦游后找东西的事情时,她总是在一开始显得闪躲。
“你昨夜梦游了!”我轻轻地对着母亲,偏着头笑。
“不会,我不记得做过梦。”
“你说要起来找金子。”看着故作轻松的我,母亲本来不信,直到我说出找金子。
“我说金子了,我怎么会说金子呢?”母亲叹了一口气,“吓到你没?”
我摇摇头。
“我知道,我吓到过别人,我控制不住。你上中学那会儿,每个月夜里我都会起来几次,月底的时候,枕头里有一个信封,装着从工厂领来的现金,有时我还会特意缝进被子里,我总是梦到一个穿黑色衣服的男人闯进来,把我们的生活钱偷走了。我着急啊,被偷走了怎么给你打学费呢!梦里的一切太真实了,我以为自己被惊醒了就拼命地找,可就是找不到……”
母亲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中,那些从我中学起,她独自一人承受着的,不忍心将我卷进来而对我缄口的事情,而直到我出来工作前,这样的事情数不胜数,或许这就是大多数母亲的天性罢。
母亲想将自己的命运与我的分割开,好让我能在命运的荒原中少一些分量。不过那时的我并没有因此感到轻松,对于母亲,我有一种莫名的愧疚感,也有一种与母亲一样的对命运和一些人的抱怨。
母亲回忆往事的语调细长,情绪激烈,我握住了母亲粗糙而松软的手。
“那时候夜里的梦,你到了白天也记得?”
“有时候记得,大多时候不会,一觉醒来发觉房子里乱糟糟的,我就知道夜里又梦游了。”我满脸担忧地瞧着母亲,“都是在现金领回后的几天,有时候家中的一切有条不紊,我也会感到疲惫,许是起来找过罢。”
“你好能干,白天忙完,晚上也不放过。”我试图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母亲和我对着眼笑了。
“你不应该是找钱吗?怎么会找金子呢?”我暗暗觉得母亲的“金子”不简单。
“我怎么会是在找金子呀,我们哪来的金子哟?我找的是从工厂领回来的钱。”母亲记不得金子,可我真真切切听到的就是金子,而且听到过不止一次。“不过,你要说起金子,我依稀记得似乎真有那样一块粘连着金子的小石头,在你还小的时候……”
等我大一点,只要我问,母亲都会一次次重复给我讲自己的命运。当然,她只会讲能给我讲的,如若对我有负担的,她都藏在心底。就如她曾两次患上较为严重的病痛,我是在结束高考和大学学业后才知晓,母亲瞒得很好。但对于一些我早就知情的人和事,母亲在我面前倒是肆无忌惮,流露出愤怒和不甘。
夜里的母亲是纠结的、沉痛的,白日里的母亲谈起往事自然也是满腹怨气,而她并不自知,我也不知,我会和她一起怨怪人性的复杂和命运的无常。我与母亲都没有旁人可以诉说,小镇上的见面成了我们互相宣泄情绪的地方,久而久之,小镇在我眼里也越发乏味荒凉。
后来,随着年岁的渐长,我平静下来,还走上了写作之路,把那些早年间藏于心底的困苦拿出来,直视它,思考它,一切变得轻飘飘的。我踩着母亲隐藏了生活难处的肩膀,找到了从荆棘中踏出来的路,而我的母亲,仍旧在自我的命运中喋喋不休。
母亲口中真实的金子是我的父亲看守金矿时捡到的,那只是一块粘连着一小片金子的石头,后来也不知所踪。母亲不会对一小块金子耿耿于怀,我听着她亢奋地追忆往事,知道是她没有将过去放下。
母亲带着襁褓中的我从生父家逃离出来后,没多久认识了我的继父,继父与我无血缘关系,但从我记事起,我便将这个男人当作了我的父亲。母亲和他并不适合一起生活,他们动不动就会争吵,记不得多少次,一家人正吃着饭,饭桌却莫名被掀翻了,菜汤与破碎的碗片飞得到处都是,母亲年轻时能耐,她会和父亲扭打在一起,小院的邻居闻声赶来规劝,有时他们会停下来,有时他们扭打到外间去。幼时,我的眼中,咄咄逼人的,声嘶力竭拽着父亲衣领不撒手的往往是我的母亲,我瞧不出父亲伪藏在似怒似静脸后的心思,我也不知他们为何总是争吵个没完。
有一次,邻居们在慌乱中将隔壁的一个小孩,连带我和父亲锁在了房内,门外的母亲疯了似的砍打绿皮铁门,房内的父亲似乎也上了头,他抽出一把刀,却不知道拿房间这紧张的空气如何,他慌里慌张地走到我身后,将菜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用眼睛的余光瞧见邻居家四岁小孩一骨碌从沙发跌坐到地上,手脚并用,快速爬到床底最里角落去了。我不敢去看刀与脖子的距离,它没有抵着我,但一想到锋利的刀就在我的脖子边,我心中生出了一种生理上的不适。我的心跳得飞快,但是脑子瞬间冷静下来,自小呵护我的父亲是不会伤害我的,我内心深处坚定。
“如若你不开门。”父亲大声喊着母亲的名字,“我就杀掉你的女儿!”我不可置信般回头看父亲,他脸上青筋暴起,已然上了头。
那年我大概十一岁,我沉默着,一心想看清他究竟会怎么做。他很快放下了刀,没有动到我分毫,人们将母亲送到远处后,将父亲从房间里释放了出来。小男孩的父母赶紧将自己泪眼汪汪的孩子接了过去,混乱的人群注意不到我。父亲喊来了三轮车,很快将他置办的贵重电器统统搬到了工厂宿舍。冷静下来的母亲勒令我不许旷课,满腹心事的我回到了学校,站在门口,看着一墙之隔嬉笑打闹的孩子们,瞬间就觉得自己不一样了。
父亲每每打闹后都要跑,他并不会空着手跑,他会执着地带上属于他的东西,一开始是一个小包,后来是几大包,到最后,他非得叫辆三蹦子才能拉下。他从没有带过我走,一旦和母亲闹情绪了,我在他眼里,就变成了母亲的“帮凶”,他会连带着我也不搭理,一阵风似的跑了。
年幼的我并没有想明白一个事实,父亲的举动从来就透露出他看待我和母亲的心境,等成年的我回首往事,才明白他和母亲分开后,对我也日渐冷淡的根源,他从来都将我与母亲看作一体。
在他们的婚姻彻底破裂的前一年,父亲将这些用三轮车搬来搬去的物件一股脑都带回了老家,这是一件劳累的事情,带着一堆东西跨越一千多公里的路途。那堆物件的确是父亲十多年来自己攒下的家当,但也不是和母亲毫无关系。母亲的工钱用来应付房租和我的学费,在生活中也不含糊,比父亲大方很多,而父亲的工钱大多会存起来,给家里置办各类大件——那些一旦家中出现矛盾,就被搬来搬去的身外物。父亲自小穷怕了,后来的我也试图理解他行为背后藏着胆怯和不安全感,只是一站在母亲的立场上,我总是替她愤愤不平而渐渐催生了怨恨。
母亲与父亲彻底分开那一次的逃离是两手空空的,父亲做了令母亲不可原谅的事情,毅然离开的是我的母亲。父亲哄骗母亲不分割家中微薄的财物,但承诺会供给我上大学,当然这个事情最后不了了之了。我在大一那年,见着母亲独自顶着病痛和巨大的经济压力负担我在大学的费用,苦苦恳求父亲的帮助,他拒绝得很坚定,虚张声势般放言可以接受不再往来。自那之后,我看清父亲一切行为背后的心思与意图,我怨恨了他多年,赌气似的与他断了联系。在我赌气不理父亲的前几年,他几乎不联系我,在这之后,他反倒来过几通电话,一通我故意没回,很久后,他又打来,可却将我当成乡里送煤气的,反复来过三次,即便我在电话里冷冷回应说自己不是,他也没有分辨出我的声音。
他的怪异举动使我彻底寒了心,将近九年,我们之间没了任何牵连。此后,我也不敢返回故乡,瞥到父亲不收拾、邋里邋遢在村里晃荡,会让我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怜悯,所有的矛盾自始至终都袭击着我,这份冲突与怨气折磨了我很多年,我花了很大的心力才将怨恨消散为内心的平静。
近些年我反应过来,父亲将我错认成送煤气的,大约是其中有人捣鬼,或许他自己仍旧不知情,想到这里,我有些替他悲哀。我也想明白,其实父亲是有权利拒绝我的,毕竟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即使我将他当作父亲,也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他本来就可以去过自己的生活,是我的情感越界了。而且我也相信,当时他对母亲许下供给我上大学的承诺不是虚假的,只是岁月变迁,人事和人心太易变了。
父亲会如此做的由头也是母亲回到岭南,几个月后又匆匆赶回老家,不顾我的意愿将我送去了姨娘家。我们娘俩从这个家带走的只有一床我的被褥,属于我的一切都被抛在了童年的那个家中,后来它们不是被家中其他孩子掠夺走,就是消失不见,就跟我的童年与天真一样,都消失在那个无法返还的故乡和木屋子中了。
母亲自然也不会比我好到哪里去,她在岭南的各个小镇奔波,为了生活咬紧牙关,她也认识过其他的男人,最后全都不了了之。
而在父亲与母亲十多年鸡飞狗跳的日子中挣扎出来的女孩,早就看透了人性的复杂,这在无形中被命运强塞到我手中的通透,使我在后来的日子里少了许多看待人的失望,也让我在日渐好转的日子中觉察到了命运的馈赠。
当岁月渐渐流逝,我作为命运的旁观者,早就平静了下来,不再执着于一回到小镇就和母亲跌入共同的怨念中。父亲的决然,看到我和母亲在生活困顿中挣扎时的狠心,也在我只将他视作生命中出现的一个普通人这样情感转变中释然。我一直后知后觉感到幸运的是,直到现在,我的人生是在走一条命运的上坡路,倒不是我现在生活有多不一样,只是童年和青年时陷于困顿中,这让我在后来看待自我的命运时总有一种满足和侥幸感,或许往后也还有其他的困苦会向我冲击而来,可我对此已经较为坦然。
我会如此看待自己的命运也是源于一个相似的梦境。我从未对母亲讲过,我也被梦境困住过,但这个梦境已经消失很多年了。我已记不得是几岁,就开始做一个重复的噩梦,我在梦中会遇到莫名的迫害,每一次我都想着呼救,可喉咙就是发不出任何声音,人们就只是笑着看我的窘境。就连我的母亲,也曾经出现过一次,我在小溪沟里被一只巨大的螃蟹咬住了手指,可母亲一边斜眼打量我,一边却与邻人谈笑风生……
我的梦境变化多端,不过呼救的无力感一直不变,曾一度令我不敢入睡,而我一直想要弄清母亲梦境中金子的根源,是想让她也不再被自己困住。
不过我的母亲作为命运的亲历者和决策者,看清得比较晚也是常理。我一年又一年往这个异乡的小镇跑,见着母亲手舞足蹈的样子越来越少,我感到欣慰,许是在我面前感到放松罢,母亲仍旧会在夜里坐起来,她不再翻箱倒柜,只在床上捣鼓几下就会躺下继续睡,尽管我们在小镇的格子间后来不再有黄昏后的热浪侵袭,我也见到好几次她坐起来,又被我安抚着躺下。
“不找了,金子不会掉的。”梦里的母亲听到我说话会乖乖停下来。
“金子在这里的,没事。”母亲顺势躺下来,慢慢地睡去,只要听到我的声音,母亲都会安静下来,我猜想母亲梦境中的一切也缓和了下来,跟她看待命运的心境一起缓和。
从夜晚退回到白天后,母亲又会变成那个对一切充满怜悯的女人。她会在自己不充裕的境况下去救助断了尾巴的流浪猫,会将被汽车碾压的小动物轻轻抬到树下埋掉。她待人也是极好的,时时刻刻都将笑意挂在脸上,和相熟或不相熟的人都能聊上几句。我寡言地待在小镇上,母亲有几个能说上话的朋友,但她总是把自己放在寂静中,似乎已然适应了寂静的生活。
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平静了下来,但她说起自己的遭遇时的语气和动作越来越轻。直到今年春末,我参加一场文学活动,路过母亲与我的小镇。母亲刚搬了家,她头一回搬到了一个带电梯的房子,房间的格局也破天荒变成了长长的畸形的两个单间,母亲终于有了独立的卧室,只不过还是坐落在昏暗的二楼。
我们两人从楼宇林立的巷子爬到十层的屋顶,黄昏在高高竖起的铁丝网后深邃地铺开,我们站在高处,琥珀色光辉打在身上,母亲终于将自己的梦境在我面前徐徐铺开。
“我能想起来的,第一次做这样的梦,便是和你父亲争吵后,他吵着要走,我不肯,当天夜里,梦中的他从床上跳下来,仍旧闹着走,我赶忙从床上爬起来去拦,忙活了好一阵,醒来才发现是在白折腾,空荡荡的房间哪里还有人呢!”母亲一边说,我们一边在楼顶找了一个石墩坐下。
“你一直想让我弄明白梦中的金子是我生命中何事物的显化,和你父亲在一起后,我不敢去寻你的姐姐,我不知道是不是太惦念她了才会在梦中寻找,有些东西我自己也看不清。但我频繁在夜里梦游是和你父亲分开后,我们又两手空空,你的学费和生活费像山压在我身上,我只恨自己能力不够,好在你足够体贴,总不提要求。你不知道有一年夏季,你到小镇来,工厂拖延了工资,我身上的钱只够买几把青菜,你仍旧吃得很香……”
我想起了那个遥远的夏天,我并没有刻意隐瞒母亲,母亲独自揽下一切,让我从不曾发觉生活的窘迫。
“我得让你和我不一样,你要去读书,我找不到让你的命运不停留在我这里更好的办法,要是你读书的钱被梦中那个黑衣男子偷走了,你该怎么办!我在梦境中,拼命也要护住能让你吃饱饭,能让你走出去的机会,总之有一个声音告诉我,我必须得起来找。”
我的心被母亲的话揪了起来,母亲在梦中苦苦寻找的金子,竟然是为了我?
“为何是找金子,你想明白了吗?”我又向母亲提出了当年一直追问她的问题。
“大抵……还是源于你父亲吧,我从前认为是他将那小小的金子私自藏了起来,才一直耿耿于怀。”
“现在确认了,不是他?”
“或许真是旁人顺走了,总之现在我觉得是不是他,不重要了,他只不过在对待我们的方式上做了选择,你曾对此也不理解,其实他有权选择自己的人生。也怪我总在你面前提起往事,我对这段灰暗的日子执念太深,我们才会陷入困境。”母亲停顿了一下,“或许我从前在梦中苦苦找金子,是找一种属于人本身的属性罢,我不知道自己的生活为何总是不幸。”说到这里,母亲再次陷入了停顿,良久,她回过神来。
“不过,我感觉现在的自己很好,我已经不怨怪了,是他们,是生命中的每一个人给了我经历,才让我能走到今天,让我有了现在的思想与领悟。”
“一个人不幸的根源,往往从不自知开始。”我心里暗暗想,母亲的思想不一样了,她有了觉悟,尽管在我眼里,她似乎有点依赖于某种宗教性理论,少了些个人判断,但她总归变化巨大。
我欣慰地看着母亲,母亲是一个太重感情的人,她热烈地对待走进她生命中的人,也有很多人冷冷离去。半年前,母亲停了下来,她不再执着于寻找归宿,而更多的是和自己相处,我想她在寂静中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智慧。
冗长的黄昏渐渐暗淡下来,小镇中的人们又从一间间格子房往外涌,我和母亲在高处,看着低处蠕动的人群,他们难分彼此,向着广场中心围过去。
“穿透一切坚硬建筑的光迟早会打到人身上,只要一级一级台阶走上来。”我向着渐渐四散在昏暗中的余光,轻声说给母亲听。我感到了极大的满足,深知不管以往走过多少台阶,以后也还会有很长的台阶等着我,母亲也是,不过好在我们有了接受一切的心境,不会再困顿于攀爬上,而是尽力感受人生的完整。
那几天在小镇逗留的日子,夜里的母亲还是爬起来了一次,她呢喃自语,但没了爬下床的架势,也没有伸手在被子下摸找。
我依旧问母亲在做什么,这回她的声音没有断断续续:“手表不见了,掉到井里了,我去捞起来。”
我工作后,母亲不再紧巴巴的,她在几年前给自己置办了一只样式不错的手表。她一直是个爱美的女人,或许在梦中也是如此。这次她终于不寻金子了,虽然听到她要去深井里打捞,令我的心还是不自觉紧了一下。
而母亲找寻的那只手表,正躺在不远处的抽屉里,我不再似以前那般顾虑,不敢触碰坐起来的母亲,我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不是在你手上好好的?快睡吧!”
母亲再次顺从地躺下了,留我一人在黑暗中思索,直到母亲睡着的呼吸声很快响起来,我也慢慢睡了过去。
清晨的闹铃吵醒了我和母亲,我迫不及待告诉母亲昨夜的事情,谁知母亲狡黠地眨了一下迷糊的眼睛,依旧咬定自己没做梦,但似乎有了一点儿不一样。
“我不记得自己做过梦,我知道手表就躺在家中的抽屉里,要是我再做这个梦,我一定要告诉自己手表还在,用不着找。”
我望着母亲笑了笑,起身去扒开窗户,母亲在小镇上新换的房子还是藏身在密密麻麻的楼房之中,采光不足,但能透过窗户看到远处清晨的光弱弱地透了进来。
羊一.
作者简介
羊一,青年作家,现居成都。已发表作品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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