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母亲是同一株病树上交替萎靡的枝桠。
配图 | 《春潮》剧照
我坐在老家的公交车上,左手边女人让我感到焦虑不安,她的体型、发型、神态都像极了我的母亲。我把头转向公交车窗,仍然能看到倒影,我皱了皱眉。十年了,在经历过锥心蚀骨的悲痛、愧疚、悔恨后,我对母亲的下意识反应还是厌恶。
我曾用十八年憎恶母亲的“疯癫”,又在后来的十年活成她的复刻品,原来我们是被困在同一个牢笼的囚徒。
从小我就不愿意提起母亲。别人的母亲总有工作可说,老师、工程师、医生……,轮到我,我不甘心说出“家庭主妇”四个字,即使这是母亲生在六十年代沿海渔村的命运。
我的父亲是个工作能力普通的高中老师,大男子主义,我和母亲最怕他晚上回家的脚步声和咳嗽声。他回家后要么瘫在沙发上看电视抽烟抖脚,要么醉醺醺的。
家里永远是母亲在忙忙碌碌。她总跟我说:“你专心学习就好,其他家务什么的都不要你操心。”
我觉得母亲有些烦,因为她总缠着我。
刚上小学时,她每天都会来接我放学,闹钟也没有她准时。站在校门口一堆妈妈中间,略显肥胖的身材,永远中分盘发的发型,宽大又老气的蕾丝暗色短袖,汗津津的脸颊,焦急又傻气,但看到我之后,她的神情会忽然被点亮了。夏天时,母亲在校门口站久了容易出汗,她腋下的狐臭味就格外明显。
到了10岁,跟朋友有了想放学后分享的秘密,还有很多零食想瞒着爸妈偷偷吃,但一想到母亲在门口等待,我只能和朋友们不情不愿地分道扬镳。忍了又忍,终于对母亲说:“以后不要再来接我了吧,别的小朋友都是自己回家的!”
母亲的神情很受伤,长发汗湿黏在圆脸上,她抬手擦了擦,拨弄了下头发,张了张口又闭上了,半晌没说话。夏天的知了吵吵闹闹。快到家时,她轻声地说:“好吧,那明年开始你就自己回家吧。”当时的我松了一口气,终于迎来了人生第一次的反抗胜利。
上了初中,我又迎来了一次反抗。学校食堂饭菜太难吃,母亲每天中午来校门口栏杆边给我送饭,同学嘲讽我没长大,敏感又自卑的我,让母亲不要再这样了。母亲大吃一惊,觉得无事可做了,我不需要她了。但她也拗不过我,只好试着把心思都花在晚饭上。
母亲做的饭菜其实很难吃。我经常对她做的饭菜大发脾气,想让父亲去做,但父亲总是百般推脱,还喜欢看我批评母亲。母亲脸上挂着难堪的笑容,接着慢慢消失,沉默着吃饭,沉默着收拾碗筷。她的女儿和她的丈夫,在“嘲笑”她这件事情上,成了盟友。
我也是依赖母亲的,我一直到初一了都是和母亲一起睡觉。这是我们俩十几年的习惯。我最喜欢她从背后抱着我;或者她翻过身去,我和她背靠着背,伴着她那头的呼吸入睡。长大后我开始独居,才意识到那时我的腿都会不自觉跨在母亲的身上,她的手搭着我的腿入睡。夏天夜晚的花露水味和竹凉席味,是童年的最好味道,客厅的球赛声和母亲的呼吸声,是最好的助眠白噪音。
母亲当然喜欢跟我一起睡,但她又怕我没法独立,初一开始把我留在单独的房间,但我半夜经常又越过客厅来到大房间爬回他们的床上。
我太怕黑了,怕有鬼,会吞噬一切。父母给我买了三四盏不同款式的小夜灯,最后一款是黄色的胖蝴蝶,插在插座上中间的白肚子不停地发着光。于是,在初二时,我强忍着恐惧开始自己睡了。
高中学校是寄宿制军事管理,每周末回家一次。住校了才发现,我的生活常识少得可怜,洗衣铺床自不必说,经常连零食袋都打不开。高二时好心的室友们偶尔会帮忙,取笑我是生活上的“宝宝”。
因为不适应住校和高强度的学习压力,再加上同班同学和老师的霸凌,我人生第一次游走在抑郁边缘。好几天睡不着觉,头发也几天没洗,里面甚至有虱子,老师勒令我休学回家一个月。母亲带我回家,我在房间里整日听着楼下的跑操和上下课铃声,觉得自己好像是废人了。
父亲急得要死,他一个要面子的高中老师,女儿怎么会连高中都上不了,母亲没说什么,没有指责我,只是照常生活,说我歇息够了再回去上学。
印象中每年春天,母亲会“消失”一个多月。她总是嗜睡,经常一连两天都在房间里睡觉,怎么敲门也不出来。
这个时候,外婆就会把她接回家照顾。留下我,和基本不会做家务的我爸。我爸的家务做得很烂,饭菜却做得很好,但他平时总是懒得动手,偶尔下厨就能引来我的夸赞。外婆看不下去,经常把我接过来也一起照顾,母亲照样在房间里闭门不出,床头柜摆着数不清药盒和一本圣经。
我以为是母亲体质弱,但转折发生在我五年级的一个晚上。那天晚上十点多,我正蜷缩着睡在外婆家客厅的沙发上,第二天是考试。忽然母亲从房间里披头散发地撞门冲了出来,倒在地上开始不停贴地蠕动。外婆和外公也赶紧出来想要控制住她,但母亲的体格较胖,力气极大,两个老人根本按不住。接着母亲开始疯狂扒自己的衣服,嘴里发出骇人的啸声,眼神混沌,意识模糊。
我坐起来抱着小被子,缩在黑褐色的棉麻沙发上,呆呆地看着这一切。母亲又挣扎着站起来,径直越过我跑到卫生间,开始拼命撞玻璃门。外婆忙追过来想用胳膊挡住她的头,她又一撞,“啪”的一声,门上直接有了裂缝,外婆痛得喊出声,但还是和外公控制住她,把她强行拖回了房间里。
从这之后,外婆家卫生间的门多了个巨大的被胶带贴住的裂缝,我坐在那个沙发上觉得别扭和恐惧。
11岁的我蜷缩在沙发上,盯着灰白色的天花板,泪流不止,考试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只记得那个黑褐色的沙发好硬,样子好丑陋。我只觉得自卑又害怕,心底还滋长了些怨恨:“为什么妈妈你不是个正常人?”
我曾经去探望过精神病院的母亲,护工小心扶着她,她则完全认不出我,脸上满是陌生的微笑,眼神温和而空洞,目光却径直穿透过了我。我恐惧着不敢靠近,见她走近,还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我跟好朋友倾诉,她说:“你妈那不是疯子吗?”
母亲找不到人生的灯塔,于是她跟随外婆躲进了上帝的赞美诗里。
沿海这边基督教氛围浓厚,外公外婆在我小学时成为了基督教的信徒,过了不久,母亲也信仰了基督教。从这之后每一年的春天,母亲都会在发病时被抬去教会的教友家里,接受一堆认识或不认识的基督徒,在她床边低头跪着不停祷告。
他们说:“你妈妈一直‘魔鬼’附身了。要驱魔。”
我去过一次,明明没有佛教的檀香和烟熏,我总觉得房间里烟雾弥漫,人多气短,气氛窒息异常。她就这样被动躺在床上、被下跪着的众人包围时,像圣台上不能动的圣物,也像一个祭品。不知是她被祈祷,还是她被供奉。
教会确实带给了她几个朋友,母亲获得了家庭之外难得能透气的社交圈,但很快就被父亲的咒骂击碎。父亲是无神论者,每次母亲去教会,都会引来他的疯狂骂声甚至暴力,引起一场“宗教大战”,他觉得我们那的基督教是邪教,外婆外公都疯了,还要带着母亲一起发疯。母亲只能偷偷去,晚上在家里的小床头柜边,蜷缩着抄写圣经。
我初中时,她给自己买过一个本子,封面写着“难得糊涂”,但那本子马上被我要走了,于是她只好缩在床头柜边,用最便宜的小学生作文本来手抄圣经。这是她隐秘的精神世界。
2015年,我高二下学期,意外来临。外公心脏病发,母亲熬夜照顾了他两个月,两个舅舅嘴里说着担心,但根本没有尽心照顾外公。高压下,母亲累到精神病复发,闭门不出开始多天的嗜睡。
周六晚上,我叫了外卖,喂她吃了饭,带着神志不清的她坐在沙发上一起看了一部央视 6 套的电影,《八月迷情》。这是我和她看的最后一部电影。
她又被外婆接回家,我松了一口气,开始忙着学习。两天后的一个晚自习,班主任忽然进来叫出我,含泪道:“你妈妈病重,现在在医院里,快去吧。”
我心慌不已,思绪混乱,说下课就去,回到座位上拿出日记本,不停地写“不会是那样吧?”下课后,我出来上了小姨夫和二伯的车。车上一片沉闷,没有人说话,我强开玩笑:“肯定不是最糟的那个结果吧?”小姨夫开着车不说话,二伯强笑了下,却也沉默了。我的一颗心直坠下去。
这路长到没有尽头,我猛然发现车子不是往家最近的医院开的,而是直接开到了回家的那个巷子。看着晚上明晃晃的黄色路灯,我的恐惧此时到了极点。
车停在了小区门口,我下来一看,楼下摆满了白黄的花圈。路灯好亮,晃得我睁不开眼。父亲的面容像老了十岁,迎面抱了上来:“你妈走了,只剩我们了。”平时不落泪的他哭了。
第二天我们去医院太平间看母亲,母亲躺着被推了出来。原来这就是冻着的尸体,我人生见到的第一具尸体,是我的母亲。她双目紧闭,面目青灰,仪态安详。外婆哭着给她洗了脸换了衣服,让我给她穿上鞋。我的手一直在抖,一时之间着急,左脚没有穿上,就那样挂在她的脚尖上,她就被快速推走了。后来听人说,如果这时没把鞋穿好,她在地府就会一直踢踏着鞋子走路。
这一年母亲48 岁,她也永远留在了 48 岁。
我没有任何母亲死去的实感。和家里人去挑选了墓地和骨灰盒,我站在山上看着远方,灵魂像飘了出去。我问家里人母亲的死因,他们搪塞说,是猝死,送到医院抢救了很久没救回来,死因是“心脏骤停”,但母亲没有心脏病,我说要尸检解剖,没有人在意。
母亲就这样被草草举行了葬礼。出殡那天的凌晨,我抱着母亲的巨幅照片坐在出殡面包车的最前排单座,后面是唢呐敲锣打鼓的疯狂噪音,困顿加吵闹,我在黑暗中抱紧了手里巨大的相框,才感觉巨大的悲伤在这一瞬间笼罩了我,偷偷哭得不行。
葬礼上不认识的人都来送鲜花,我表情麻木,也没有穿黑色的衣服,只随便抓了衣柜里一件蓝黄相间的连帽衫。外婆冷声斥责我说“你怎么都不哭的,真是冷血啊!”下一瞬,她又在人前哭个不停。
母亲的去世让我注意到了外婆的另一面,前一刻她还在人前悲痛地声泪俱下大喊控诉,下一秒她就收了眼泪转换面孔,怒目对着一个出言冒犯的亲戚,不停指责他。她的眼泪和情绪控制得极端自如,又好像是一种表演,和蔼可亲的外婆有这样的一面,我觉得恐惧和陌生,似乎之前一直有什么东西没看到。
浑浑噩噩熬到了火化的时候,外婆和其他人逼着我跪下给炉子磕了个头。在炉子后排等待时,我看着上方窗口炉子的火,感受着那种炙热的温度,才忽然发现母亲已经不在了。悲伤迟到却汹涌,不禁和父亲在座位上又依偎着哭了起来。
最后,收到的骨灰不是电视里的那种白粉状,而是带着大块大块燃烧不掉的骨头块。他们把骨灰铲了起来,也不知道里面混进了多少之前别人烧的灵魂碎屑,最后装在大骨灰盒里,沉甸甸的。
三天后,我正常回高中上课。语文课上正好是鲁迅的《祝福》,祥林嫂向人哭诉了一圈,却只被周围人当成笑柄惨死。我把所有的悲伤都强行咽了下去,只在深夜躺在宿舍床上默默无声地流泪。以后我想哭时,也不会发出任何的声音。
第二天,跟我关系要好的后桌娜娜,晚自修结束后忽然问我这几天去了哪。我说踏青去了。她不信。我看了下周围已经没有人了,坐在座位上仰头看着嬉皮笑脸的她,轻声说:“娜娜,我没有妈妈了。”那个瞬间,她一下子就懂了,泪花霎时冒了上来,紧紧抱住我,开始嚎啕大哭。
我没有哭,我的眼泪像是她代我流了似的。她说:“我没有办法想象我妈妈走了是什么感觉。”
家中忽然就挂上了母亲的巨幅彩色照片。
我渐渐长大,东拼西凑,才潦草地重组出母亲的一生。
她出嫁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外公是电厂的小管理层,外婆曾经在医院做护士。母亲从小就格外善良听话,出嫁之前,平日的饮食、穿着、学业都要听外公外婆的,母亲的工作,也是外公早就定好的单位。母亲在21岁时,谈了初恋,他们很相爱,但被外公外婆强行拆散,因为那个人不在“体制内”工作。
他们逼着她相亲,中间几年她应该有过反抗,因为她嫁给我爸时已经30岁了。外公外婆喜欢父亲,他是老师,而且看着“老实”。结婚之后,迎接母亲的是没完没了的家务和捉襟见肘的经济。
母亲31岁时,我出生了。我因为一次腹泻差点死掉,她的情绪被刺激得很严重。后面家里人经常发现她半夜神志不清地出去游荡,抛下还在婴儿床的我独自在黑暗里。家里人怕她自杀,就发动亲戚都出去找,找了整整一夜,在黎明的河边把她找了回来,那晚她浑身是血。之后开始吃抑郁症药,又因为药效发胖。她不敢去同学会,也辞了体制内会计的工作。
父亲开始贬低母亲,嫌弃她是家庭主妇,觉得她在家什么都不干。
父亲工作无能,不断被降职,把职场的不如意都发泄到我和母亲身上,在家庭里寻找一点可怜的自尊心。他戴着眼镜,平时笑容和善,回到家却会变成魔鬼。
他从我上了小学就开始打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初中时,我坐在家门口乘凉吃西瓜,不想喝母亲做的绿豆汤,父亲莫名其妙暴怒,抄起拖鞋把我痛打了一顿。一次是高一时我在房间里写小说,父亲忽然醉醺醺地闯进来,怒骂我这次成绩不好。这时我已经能反抗了,大骂回去:“你是一家之主,凭什么随便骂人打人!”他听了暴跳如雷,不由分说要打我,我把他拼命推出去锁上门,他便拿家里的榔头框框砸我的房门。
有一次,母亲趁着父亲不在,在沙发上抱着我悲伤地说:“妈妈爸爸离婚好不好?”我当时很小,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问,只是哭着不停摇头。
母亲将全部的希望押在耶稣掌心,这双手却把她推出了急救的时间窗。
母亲去世那天,忽然晕倒在卫生间,当时外婆只想着给她热牛奶,叫教会的人来给她祷告。这边的基督教认为,生了病上帝会救。但这次教会的人拒绝来访,外婆外公这才叫了救护车。距离母亲晕倒过去一个多小时了,早就错过了抢救的黄金时期。父亲也从单位里被叫了回来,所有人把母亲送到医院,外婆说:“医生拼命抢救了40分钟,胸腹按压到母亲的肋骨都按断了”,人也没有救回来。
其实,这天中午,他们第一时间就来学校找我了,是当时的班主任把他们拦下了,说我正在上课。我没有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
后来每次大学放假回家,外婆总是哭着对我说:“是我把你妈害死的,怨我,怨我啊……”入睡时,总能听到她连绵不断的哭声。
我也不断回想起之前对母亲不好。没有分担她的家务,没有体恤她在家中的痛苦,嫌弃她辛苦做的饭菜,对她的付出觉得理所当然,和我爸一起看不起家庭主妇,高中时还和她大吵大闹。
唯一给她送的礼物,只是几毛钱的发圈。有段时间,她总在家里偷偷地跪着哭,但我悄悄看见后仍然觉得厌烦。
我恨我外婆、恨我爸、恨班主任、恨基督教、恨医院。但我最恨的还是我自己。是不是我把她害死的?是不是我那个选择拖累了母亲的一生?是不是我才是杀死母亲的杀人犯凶手?
我后来不止一次地想过,母亲的爱好是什么,她的梦想又是什么,她当时在想什么?
我甚至不知道她的病到底是什么。有医生听我说了母亲的情况,猜测母亲可能不是抑郁症,而是精神分裂症,会思维混乱、言行怪异,出现不受控的幻听幻视、逐渐分不清现实虚幻,在常人眼里,他们似乎疯了一样。
一想到这些,我开始幸存者愧疚,在外婆的哭闹里逐渐灼烧成悔恨,锥心蚀骨,我身体好似被腐蚀出一个可怕的大洞。
母亲走后,父亲不管我,我试图和他保持良好关系,但他总是回以冷漠。同时,我成了外婆唯一的“女儿”。我也总是由着她,想着对她孝顺一点。
每年冬天她都会逼我穿上我妈的羊绒衫,念叨着“这都上千块,多贵啊,你那些衣服根本都比不上。”小姨跟我说,每次过年都见我穿着不合适的老气衣服,死气沉沉的。
我从小就不爱吃鱼,哪怕吃鱼,也喜欢放醋。读高三那年,家属可以在周末带饭过来。我打电话再三嘱咐外婆不要带鱼,我不爱吃。保温盒掀开的瞬间,鱼腥味混着蒸汽扑进鼻腔。外婆特意和我强调,她转了三趟公交带过来的,赶紧吃吧,千万不要浪费。
我的委屈在这一刻发酵,引线是十几年来永远被无视的“我不吃鱼”,我想不通,为什么从来从来她都不会听我说话。我转身跑开,泪如雨下。
直到我 26 岁了,回家时她还是会端上我不爱吃的鱼,不放任何醋。
后来我去了外地读大学,外婆像是永不断电的监控日志。询问我穿什么吃什么住哪里去哪里,外出必定上报行程,和谁去哪里去多久,每个小时一个电话,问我在哪里,通话记录里一整排都是她。而且总要加上一句:“外面天气不好、吃的也糟糕,就只有家里最好了啊”。
有次回家,我出去玩,半夜12 点开始,她不停打电话给我,同行的伙伴全都诧异,我索性把她拉黑了。半夜 两点回家后,看到她坐在一片漆黑里,不停埋怨我,说“我已经等了你好久了”。
2020年疫情,骤然封城,我和外婆二人在狭小的家里被关了三个多月。我正在努力写本科毕业论文,没有一点隐私空间,她进门永远不敲门,我上锁,她用钥匙随时随地开进来。我崩溃到直接把钥匙扔到了楼下,第二天她马上又找人配了一把。
那几个月我每天感觉胸闷气短,只想抓破胸膛放声尖叫,两个人都崩溃万分:我崩溃于她的控制,她崩溃于我一直想逃脱控制。
毕业前的暑假,当时连着拿了两年的一等奖学金,我想换个心情,第一次出国旅游,泰国很便宜,能自己负担得起。外婆嘲讽我:“你妈死了才几年,你怎么可以出国旅游去玩?”
我活在她用爱编织的规则网之下:吃多少、几点睡觉、什么时候开灯、穿什么衣服、何时出门何时回家……她希望我毕业就马上回家,在我妈和舅舅的单位做一样的工作,住在她家,相亲结婚生子。
我开始往身体上刻反抗密码——荧光粉的头发、黑色的美甲……外婆发现后满脸凄苦:“你怎么变了!你怎么变得不孝顺了啊,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同时她又开始哭,仿佛一切都是我的错。
母亲的离世,抽走了我、母亲、外婆这个家族三角的承重梁,我成了下一个“被魔鬼附身的娃娃”。
上了大学,我想用成绩来证明自己,顺便下一场改变人生赌注。大学的前两年,我像一台精密仪器,为了GPA的小数点后三位,把自己泡在图书馆的阳光和灯光里,摇摇欲坠地维持专业第一。因为我想拥有三本升一本的名额——只有专业排名第一的人才能有资格。但我最后差了0.027分,失败了。
那个得到消息的夏天,我接连三天崩溃大哭,这些年的所有痛苦都扑向我,我仿佛听到身体里紧绷着的一根根弦断掉的声音。我不想上课不想学习,浑浑噩噩,猝不及防的抑郁情绪让我无法动弹。同时,我和室友闹了很大的矛盾,索性搬去校外住了。
我想起了总在春天消失的母亲,她的忌日快到了,外婆开始打电话来逼我回去上坟。她不知道,我连刷牙的力气都没有。我一想到母亲的照片放在坟头,好像在暗示着我的命运。
因此我一反常态不断拒绝,她再三打电话不停来催。几天后我情绪崩溃,去了学校的心理咨询,但那个心理老师知道我的经历后转头就告诉了辅导员。
这个世界果然没有我能相信的人。
这个阶段,我无处发泄的痛苦都化作了愤怒的尖刀,在我心里日夜灼烧,到达了临界点。我在校外街上和别人发生了一些剧烈冲突,差点被派出所带走拘留。学校知道后,害怕我在校自杀,辅导员强制勒令我去医院诊断,否则就不让我上学。
我又去了精神医院寻求帮助。医生诊断为“双相情感障碍”,也就是“躁郁症”,我住院了。在精神病院的那一个月,我被强制做了十次MECT(无抽搐电击治疗),它们带走了我大部分的情绪和记忆,记忆力也变差。
我恍惚地想,孩子得了精神病,通常是整个家里病得最轻的人。——我和母亲都进过精神病院,难道这就是宿命吗?
前几年,我无时无刻不在和时而高涨又时而跌落深渊的过山车情绪抵抗,和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的挣扎抵抗,和如浪潮般汹涌的自我厌弃和自杀念头抵抗。仿佛凭空生出了三个我:一个想活、一个想死,忙着彼此厌恶,最后一个试图公正审判;但第三个我还是和稀泥般朝两边各扎了一刀。每天起床都是勉强,活着就是折磨,再也无法感受到快乐。哭也仅仅是哭了,什么都做不到,精神状态像是被打碎的玻璃窗,哪怕拼起来也脆弱不堪。
想自杀成了家常便饭。
我选择了逃。虽然我没能救下母亲,但我能救下我自己的吧。
2020年底,我开始接受网络上的心理咨询,又开始养猫,情绪渐渐好转。
毕业后直接带着我的猫去了省会独居工作,但仍然害怕外婆,每次她打电话来,我都会在床上抑郁三天。我一狠心,直接把她的电话拉黑了。
有一年国庆,半年没回的我回家探亲,没想到外婆因心脏病进了重症监护室。我在手术室外大脑空白、手脚冰凉,希望她就这样去世又不希望。但难道我的一辈子就要这样,被困在以爱之名里吗?
然而手术结束后,经历了生死一场,她仿佛忽然看开了。我和她聊了一场,说家乡是我的伤心地,所以我平时不想回来,她也表示理解了。但两个月后,她又开始疯狂给我打电话,每天打三四个,一接起来还是变着法催我回家,于是我再度把她拉黑了。
那天晚上,我意识到她根本不爱我;可能她也爱我,但比不过她爱她自己。这个认知如同一把长枪直接贯穿了我的心脏,把我固定在了地面上。但这时,我已经有了站起来的勇气,我努力逃到外市、外省,现在我带着猫逃到国外来生存。
两个舅舅来怪我,仿佛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孝顺我不理解,他们希望我给外婆养老。他们不缺钱,也愿意给外婆花钱,但照顾外婆这件事上总是差一些。相熟的老师和好朋友奇怪道:“赡养你外婆明明是你两个舅舅的责任,为什么要由隔代的你来承担?”我心头一颤,没有说话。
我的心是一片彻头彻尾的废墟,它被家庭一而再再而三地狂轰滥炸。家本该是港湾,我的家却是枷锁、是梦魇,是挥之不去的牢笼,是说不清审判还是伤害的地狱。而他们还在反复问我,为什么不回家?我没有从“家”汲取到任何前进的能量,生命力反而被不断抽走,留下数不清的怨怼愤恨和自我厌恶。
现在我已经在国外打工生活两年了,脱离了老家,逐渐和悲伤悔恨和解。父亲和我的关系也开始改善,他好像终于看到我了。跟外婆只靠电话联系,几个月通一次,一次三分钟。
四月快到了,又是一年春天,又是母亲的忌日,今年是她去世的第十年。我想放下了,我想开始新生活了,我真的真的很想变好,我不想再恨我自己了。去年我在日记里写:已经九周年了,我抑郁也已经五年整了,我可以“刑满释放”了吗?
母亲没有智能手机,也没有微信,连一句语音也不曾留下。
我每年都会梦到她,悲伤、痛苦依恋中,又夹杂着数不清的愧疚悔恨。奇怪的是,梦里我们的互动有多有少,但我在梦里总是不记得她已经死去的事实,每次醒后才反应过来,她已经不在了。
有天日记里我写:“昨晚梦到和妈妈聊天,担心她太晚回家,就存了她的新手机号码。梦到和她聊文学,她说不喜欢《秋园》,因为女性的生活太苦啦。今天是我25岁生日呀,谢谢你来我梦里。”
我厌恶你也好,你怨恨我也罢,多多来我的梦里吧,妈妈。
“月儿明,风儿轻,你又可曾来过我的梦里,一定是你来时太小心,知道我睡得轻”。
编辑 | 乌咪 实习 | 思宇
安祖鸟
“出走吧,不要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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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由 网易丨人间工作室 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