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前回到家,我与母亲在灶间烧火说话。我不经意的一咳,让母亲关切起来,怎么又咳嗽了?她遂起身去屋前摘枇杷叶与枇杷花。这两年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碰上感冒,就会沾染上咳嗽。感冒好了,咳嗽却迟迟不去,自恋得像牛皮糖般的心头旧好。这小恙不算什么事儿,并非那种惊天动地的模样,只是在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之时,突然嗓子眼里作梗,继而抑制不住地蹿出一声不和谐音。
吃了许多种东西,效果都不怎么明显。有两次还去做了中医的针灸,似乎也未见改善。这咳嗽也真是顽固,我只好转变心态,不当它一回事,或者转念只觉身怀其璧,把它当作对于健康的时不时地警示好了。
过一会儿,母亲摘了两枝枇杷花来。那枇杷花尚未完全开放,棕黄的花苞毛茸茸的,一串串挤在一起。几片枇杷老叶硬生生的,颇有一些虫洞。枇杷的花与叶,样子都称不上美观。母亲把枇杷花叶切碎,放进保温罐里闷泡。我开盖饮时,一股花香与清气扑鼻而来。
晨起有薄霜。菜园子里的高梗青菜叶上覆盖一层白色。霜有冰花之形,细细观察,有如美妙的微型建筑。我捧着茶杯,饮新泡的一杯枇杷花叶茶,暖意沁人心脾。母亲拎着菜刀从菜园子里砍来两棵青菜,这样的青菜糯软无比,在城市中自然是吃不到的。“这青菜多好看,”母亲说,“乡野没有什么金贵的东西,这青菜偏是城里稀见的宝贝。”
腊月二十七。灶台上供着一碟乡下的米爆糖,这是童年时我们热爱的甜食。母亲还在煮一锅粽子,青色箬叶包裹的糯米粽子极香,母亲的独到手艺是能把粽子捆得扎扎实实。煮这样的一锅粽子,要用大火猛攻。木柴在灶膛中熊熊作响,柴烟的香气与粽子的香气混合缭绕在灶间。烧火也是一门技术,或者说是一门艺术,我小时候不懂,这时候却喜欢烧火。我抢了灶前的板凳坐下来,守着一灶火。火的热力很足,烤得人身上暖乎乎的。母亲嘱我,多喝点水。
记得以前家里有铜铫子,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的,后来不知去向。旧陶罐也常用来煮茶,陶罐放在炭火上,煨茶也像煨一罐东坡肉似的。这些物件灰旧沉暗,我想若这壶底錾刻“宝泉局监制”,或写着“光绪某年”字样,也算是一件好东西。可惜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并没有这些,有的只是乡野匠人打制的粗糙之物,无名无号。而这粗糙之物,也因为用得久了,有了岁月的包浆,看上去舒服极了。灶前还有一副火钳。这火钳,居然父亲和母亲都说不清由来,到底用了多少年也不知道,只知道上一辈人分家时分得的。火钳沉手极了,并不精致,用得也随便,我坐在灶前,摩挲再三。
二十八日,舂了两臼麻糍。舂麻糍的闷响跟零星鞭炮的声响完全是两种风格。清晨的残梦中,若有鞭炮声响起,一下子便把人惊醒,无法再睡。舂麻糍的响声却有一种抚慰作用,再加上遥远的嗡嗡的说话声,使清晨的梦还能继续做下去。舂麻糍、舂年糕的石臼也是老的,有上百年了吧。以前舂麻糍,石臼是各家借着用,用得多了,石臼也就变得光滑可鉴。舂麻糍的人,一个身强力壮,挥动木杵,一会儿身上也热气腾腾;另一个眼疾手快,在木杵落下的间隙里翻动滚烫的麻糍,让麻糍舂得更均匀一些。麻糍的香在裹黑芝麻糖的时候溢出,越嚼越香。
农闲时节挖笋忙 新华社发
这日下午,四舅到山上挖冬笋。今年的冬笋是小年,深藏于黄泥之中,很难寻到。四舅深居山中,几十年间练就捕猎、捉鱼、挖笋、伐木等技艺,捕猎与伐木现在用得少了,而捉鱼与挖笋还是常事。我家竹山很小,四舅午后拎着一柄锄头上山,不多会儿下山,倒出一篮兜的冬笋。这些冬笋个头很小,比不上县城早市的冬笋卖相好。为了备年货,有天早晨五点多我们起早,开车去十几里路外的县城农贸批发市场赶了早市,买了一后备厢的蔬菜、水果、鱼、肉。买好回家的时候,红色的太阳刚爬上山冈。
二十九的鞭炮声更密集了。清晨我依然去枇杷树上摘几片叶子,也摘了两大捧枇杷花。母亲开玩笑说,这里本来起码有两斤枇杷好收。枇杷花其貌不扬,枇杷树也并不好看。老枇杷树枝干遒劲,树叶苍老,花苞裹在黄褐色萼片里,如微型佛龛供着未醒的香。这样的花香在杯中经沸水一激,香气反而被激醒过来。茶汤倒在瓷杯子里,金黄透亮,若是闷的时间再久一点,茶汤里还会有红色的痕迹,一如存放经年的老六堡茶。我一杯一杯地饮着这茶汤,心里却想着,如果用布料染枇杷叶和花的汁水,一定好看。如果用澄心堂的纸来画一株枇杷树,再用枇杷花叶的茶汤泼在上面,也一定绝美。
枇杷的叶脉清晰,叶背有黄色绒毛。清晨用毛巾拭叶,以初阳晾花,再用铜铫子或老陶罐煎出汤来,可以喝一整天。我在院子里读书、写东西,一上午无人来扰,忽听母亲说:这半天没有听到你的咳声,是不是好些了?我恍然,似乎这枇杷花叶的茶汤真的有效。
今年除夕便是在二十九。母亲在厨房里忙进忙出,父亲则里里外外打着帮手,弟弟妹妹两家也都到齐,全家团圆,十分热闹。下午3时,村庄里心急的人家便放了响炮,表示他们家早早吃上了年夜饭。我们倒不那么着急。圆桌台面已经摆开,又摆上一张方桌,大大小小十几个人可以坐得下。母亲把砂锅里炖出玉色的猪蹄和红烧肉端上桌,还有两炉上咕嘟咕嘟冒泡的鸡和鸭,这是除夕必上的菜肴。父亲把一坛存放经年的老酒搬出,酒坛子外面长满酒花,那是陈年酒液的呼吸所开的花。一道一道菜摆满了桌面,每一个青花碗里都倒上了绯红的佳酿,那是要请祖先们率先享用的。这时候,父亲点上了香,燃响了一千响的鞭炮,祖先与神明接到邀请,将莅临此间,与我们共享这个美好的节日。
大年初一,起得迟。我在书房翻一本书,又读《快雪时晴帖》。初二,母亲给我泡了一壶茶,依然是枇杷花叶茶。母亲说,特意在茶汤里放了一勺蜂蜜,是山里亲戚自家养的蜂,自家取的蜜。阳光下,金色的枇杷花叶的茶汤里,飘荡着细微的枇杷叶的绒毛,小小的褐色花苞在波光里浮沉。大口饮它,草木清越的甘香荡起,使人悠悠地朝着春天的方向漂去。
原标题:朝春天的方向漂去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黄玮 题图来源:新华社
来源:作者:周华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