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里写了什么?"小芳好奇地问道。

我摩挲着那封已经被汗水浸湿的信,轻声说:"没写什么,只有五个字。"

我望向远方渐渐消失的卡车尾影,眼里闪烁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光亮。

"可这五个字,足够我记一辈子。"

01

我第一次见到林晓雨,是在一个飘着雪花的黄昏。

车队停在村口,十几个城里来的知青从敞篷卡车上跳下来,脸上还带着长途颠簸的疲惫。



我站在人群最前面,手里拿着写有知青名单的纸,一个个唱名。

当我喊到"林晓雨"时,一个瘦小的姑娘怯生生地举起手,声音细得像是怕惊扰了这山里的宁静。

"到。"

我抬头,看见一张苍白的脸,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这荒凉山村里突然闯入的两颗星星。

那一刻我心里忽然咯噔一下,不知为何,我觉得这个女孩恐怕活不过第一个冬天。

冬天在云南的边陲山村从来都不留情面。

我作为生产队副队长,负责安排这些知青的生活和劳动。

我看着林晓雨纤细的手腕,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安排她的活计,既不能太轻让村里人闲话,又不能太重伤了这城里姑娘的身子。

雪越下越大,我领着女知青们来到分配给她们住的茅草屋前。

"屋顶我们已经修好了,不会漏雨,柴火够烧三天。"我指着墙角的柴垛说,然后又补充,"冬天夜里山里的狼会下来,晚上记得关好门窗。"

林晓雨点点头,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但我能看出那笑容下掩藏的不安。

第一天劳动,林晓雨被分到挑水组。

我远远地看着她弯着腰,肩上扛着扁担,双腿打颤,却咬着牙一步一步往上坡走。

才挑了一趟,她的肩膀已经被磨得通红,白皙的手掌起了血泡。

村里的女人们指指点点:"看那个上海来的小姐,走路都打晃,怕是干不了几天就要哭着回家。"

我听见了,却没有说话。

这是林晓雨必须要走的路。

我只是在分配第二天劳动时,偷偷把林晓雨调到了草药采集组,那里的活计轻些,而且大多在树荫下进行。

那天傍晚,我去知青点查看情况,看见林晓雨独自坐在屋外的石阶上,低头写着什么。

听见脚步声,她慌忙合上本子。

"写信呢?"我问。

"嗯,给家里写信。"她点点头,声音里带着一天劳累后的疲惫。

"想家了?"

"有一点。"她坦诚地说,然后又像是怕被批评似的,急忙补充,"但我会习惯的,我一定会好好干。"

我看着她通红的双手和倔强的眼神,心里忽然有些触动。

"我刚参加工作时也这样,手上全是血泡。"我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她,"涂点这个,是艾草和蜂蜜做的药膏,明天就好些了。"

林晓雨愣了一下,接过药膏,轻声道谢。

月光下,她的眼睛里似乎含着泪水,但她很快低下头,掩饰过去。

02

第一场冬雨过后,林晓雨发了高烧。

我得知消息时,她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



我二话不说,背起她翻山越岭去了十里外的公社卫生院。

路上,我能感觉到她滚烫的额头贴着自己的后背,呼吸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消失。

"坚持住。"我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默念,"你要是倒下了,叫我怎么向上面交代。"

但我知道,自己着急的不仅仅是工作责任。

卫生院的赤脚医生看了林晓雨的情况,摇摇头:"肺炎,药不多,只能先吊盐水,能不能挺过去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我坐在病床边,看着林晓雨苍白的脸,忽然想起她刚来时的样子。

才三个月,她就消瘦了一圈,那双明亮的眼睛此刻紧闭着,像是失去了光芒。

我忽然有些后悔,或许应该更早关注她的身体状况。

第三天清晨,林晓雨终于睁开了眼睛。

她看见坐在床边打盹的我,虚弱地问:"我昏迷了多久?"

我一惊,连忙起身:"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她的声音还是很轻,但眼睛里重新有了光,"谢谢你背我来医院。"

我摸了摸后脑勺,有些不自在:"这没什么,是我的工作。"

林晓雨看着我布满血丝的眼睛和胡子拉碴的脸,知道我这几天肯定没合眼。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微微笑了笑。

那个笑容让我忽然觉得,这个冬天似乎不那么冷了。

春天来了又走,夏天的阳光炙烤着村庄。

林晓雨已经不再是那个刚下乡时娇弱的城市姑娘。

一年的农村生活让她晒黑了,也结实了,脸上的稚气褪去,多了几分坚毅。

她学会了扛着锄头去田里劳动,学会了在滂沱大雨中抢收庄稼,也学会了在篝火旁和村里的姑娘们一起纺线唱歌。

我常常远远地看着她在田间忙碌的身影,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那天,村里的老周家孩子突然高烧不退,眼看着就要抽搐。

林晓雨闻讯赶去,带着自己从上海带来的一点退烧药和医疗知识。

她用湿毛巾给孩子擦身降温,耐心地喂药,一直守到半夜。

第二天清晨,孩子的烧终于退了,老周一家感激不已。

我送完农具回来,正好看见林晓雨从老周家出来,脸上虽带着疲惫,但眼神里满是欣慰。

03

"听说你昨晚救了老周家的孩子?"我停下脚步问道。

林晓雨摇摇头:"没有,我只是用了一点简单的方法,要是在上海,这都不算什么。"

我望着她,忽然说:"你和刚来时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看起来像是真的属于这里了。"

林晓雨笑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笑得这么真实,没有礼貌的克制,也没有疲惫的勉强。

"可能是因为我终于学会了怎么生活吧。"她说,然后抬头看了看远处的山,"这里的风景其实很美,只是刚来时被困难蒙住了眼睛,看不见罢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点点头。

随后的日子里,林晓雨开始在村里小有名气。



她利用简单的医疗知识为村民治疗常见病,用艾草熏蒸缓解风湿,用野生的草药敷治外伤。

渐渐地,村里有了小毛病的人都会去找她。

我有时会给她带一些山里的草药,说是听老人提到过有治病的功效,让她试试。

其实那些草药我是翻山越岭去很远的地方采的。

我从不说,林晓雨也假装不知道。

这成了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秋收的季节,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让村里的粮仓有了倒塌的危险。

我带着村民抢救粮食,林晓雨也跟着来帮忙。

暴雨中,我们肩并肩搬运麻袋,泥水浸透了衣服,却顾不上擦一擦脸上的雨水。

当最后一袋粮食被安全转移后,林晓雨已经累得站不住了,蹲在地上大口喘气。

我递给她一个水壶:"喝点水。"

她接过水壶,仰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然后把水壶还给我。

我也喝了一口,就在同一个壶口。

周围忙碌的人群中,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一幕,只有我们自己心里有一丝微妙的触动。

那一刻,我们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

1971年冬天,公社推荐我去县上参加为期三个月的农业机械培训。

临行前一天晚上,我去了知青点,找林晓雨。

"我明天要走了。"我站在门口,有些局促地说。

林晓雨点点头:"我知道,祝你学习顺利。"

我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这是我家自留地种的一点干菜,你拿着,冬天可以熬汤喝。"

林晓雨接过布包,感觉有些沉。

解开一看,里面除了干菜,还有两块红糖和一小包茶叶。

她抬头看着我,忽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太多了,我不能全要。"她说。

"我妈非让我带给你的。"我撒了个谎,"她说你照顾村里人看病,该好好谢谢你。"

林晓雨犹豫了一下,还是收下了。

"那替我谢谢阿姨。"

我点点头,转身要走,又像是想起什么,回头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有什么事可以去找我妈。"

"嗯,我知道了。"

"还有,天冷了,多穿点。"

"好。"

我站在那里,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挥了挥手:"那我走了。"

林晓雨站在屋门口,看着我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久久没有回屋。

04

三个月后,我学成归来。

我带回来不少新知识,也带回来一本在县城书店买的《赤脚医生手册》。



见到林晓雨的第一天,我就把书送给了她。

林晓雨惊喜地翻着书页,眼睛亮闪闪的:"这太贵重了!"

我笑了笑:"拿去用吧,对你肯定有帮助。"

从那天起,这本书成了林晓雨的宝贝,她几乎把里面的内容都背了下来。

村里的孩子生病,山民受伤,她都能根据书上的方法进行简单处理。

我常常听村民们夸她:"那个上海来的姑娘,现在比我们还懂得怎么在山里活下去了。"

每当这时,我都会不自觉地笑。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关注林晓雨的一举一动。

我会记得她喜欢吃甜的,会在分红薯时悄悄挑最甜的那种给她;

我知道她怕冷,会在冬天来临前确保她住的屋子窗户缝都堵严实了;

我发现她喜欢看日出,会"偶遇"她在村口的山坡上看朝阳升起。

但我从不说破,也不越雷池一步。

在这个年代,在这个环境下,我们之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远得不敢有丝毫逾越。

1973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

山坡上的野花刚冒出头,村子里就迎来了一个重要的日子——我被选为生产队队长。

消息传出来那天,林晓雨正在自留地里帮一个老大娘采草药。

小芳兴冲冲地跑来告诉她:"林姐,李队长升职了!今晚村里要杀猪庆祝呢!"

林晓雨停下手中的活,抬头望了望远处正在开会的村委会房子,嘴角漾起一丝笑意。

"他该升,这些年把队里的事情打理得很好。"她轻声说。

晚上的庆祝会上,村民们难得吃上一顿肉,气氛格外热闹。

我作为新队长讲话,说了许多感谢的话,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寻找林晓雨的身影。

她坐在女知青们中间,安静地听着,时不时低头扒几口饭,偶尔抬头与我的目光相遇,又迅速移开。

席间,有村民开起了玩笑:"李队长,你都当队长了,该娶媳妇了吧?"

"是啊,村里适龄的姑娘多着呢,你看上哪个了?"

我有些尴尬,只是笑笑不答。

一个老党员醉醺醺地说:"我看那个上海来的林知青就不错,懂医术,又能干,跟李队长挺配的!"

这话一出,全场哄笑。

林晓雨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

我赶紧岔开话题:"吃菜吃菜,都别瞎说,喝酒!"

宴席散后,林晓雨独自走在回知青点的小路上。

05

月光如水,竹林在微风中沙沙作响。

我站在路中间,似乎在等人。



看见林晓雨,我向前走了两步:"我...我是来道歉的。"

"道什么歉?"

"今晚老张他们喝多了,说了些不着调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林晓雨低头笑了:"这有什么,他们也是一片好意。"

我挠挠头,不知该说什么。

我们就这样站在月光下,沉默了片刻。

林晓雨忽然说:"恭喜你当上队长。"

"谢谢。"我诚恳地说,"这些年多亏了你们知青的帮助,特别是你,给村里人看病,教孩子们读书写字,队里能有今天,你功不可没。"

林晓雨摇摇头:"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又是一阵沉默。

我像是下定决心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这个给你。"

林晓雨接过来,轻轻打开,里面是一支崭新的钢笔。

"我知道你喜欢写日记,上次去县城开会,特意给你买的。"我说话时目光飘向远处,不敢看她的眼睛。

林晓雨捧着钢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这在当时可是稀罕物件,普通人家很难买到。

"太贵重了,我不能要。"她想把笔还给我。

我后退一步:"送你就是送你了,别推来推去的。"说完,我转身就走,"夜深了,赶紧回去休息吧。"

1975年初,一封公文传到了村里,是关于知青回城政策调整的通知。

我作为队长第一个看到了这份文件,心里一沉。

我知道,分别的日子终于要来了。

开始有知青陆续接到返城通知,村里渐渐热闹起来。

知青们脸上洋溢着即将回家的喜悦,整天谈论着城市的生活。

只有林晓雨很少参与这些讨论,依旧每天按时出工,给村民看病,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我也装作一切如常,但我的心却像被吊在半空中,忐忑不安。

终于有一天,林晓雨被叫到公社去领取文件。

回来时,她的脸色平静得可怕。

我在村口等她,远远看见她走近,忍不住迎上去:"怎么样?"

林晓雨淡淡地说:"通知我回上海了,可以去医院当卫生员。"

我感觉心像被人狠狠揪了一下,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但我还是强装镇定:"什么时候走?"

"下周三。"

"那...挺好的,能回家了。"我生硬地说。

林晓雨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径直走向知青点。



那一刻,我多么希望她能说点什么,哪怕是一句"我不想走",或者"我会想念这里"。

但她什么都没说。

06

离别的早晨,天气出奇的好。

朝阳洒在村庄上空,映衬着远处的群山,美得如同一幅画。

我早早地来到知青点,林晓雨已经收拾妥当,站在门口等待。

她换上了来时穿的那件城里衣服,只是现在看起来已经有些旧了。

但她整个人却焕发着一种奇特的光彩,既带着城市的气质,又融合了乡村的朴实。

"走吧。"她对我说。

我帮她拿起行李,两人沿着村道,默默地向村口走去。

一路上,我们谁都没说话,但那种沉默却并不尴尬。

七年的时光,已经让我们学会了用沉默交流。

村口处,拖拉机已经等候多时,其他几个要返城的知青已经坐上了车。

村民们聚集在这里送行,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嘱咐着要保重身体。

看见林晓雨,大家纷纷围上来道别。

老周家的小孩拉着她的手不肯松开,老大娘们偷偷塞给她一些腊肉和干货,塞得她的包几乎要装不下。

我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心里酸酸的。

终于,该上车了。

我把行李递给她,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林晓雨站在拖拉机旁,回头看了看村子的方向,眼中含着泪水。

"谢谢你这些年的照顾。"她轻声对我说。

"不客气,应该的。"我机械地回答。

就在她转身要上车的那一刻,她突然回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塞进我的手里。

"等我走了再看。"她低声说,然后迅速爬上了拖拉机。

我愣在原地,手中握着那个信封,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拖拉机发动了,缓缓向前移动。

林晓雨坐在车上,回头望着越来越远的村庄,望着站在原地的我,直到拖拉机转过山弯,她的身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村民们渐渐散去,只有我一个人还站在那里,手中紧握着那封信,久久不愿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缓过神来,看了看手中的信封。

那是一个普通的白信封,上面什么都没写。

我的手有些发抖,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激动。



我想立刻打开看看里面写了什么,又想等一等,延长这种期待的感觉。

最终,我决定找个安静的地方再看。

我爬上村后的小山坡,那里有一棵老槐树,是我和林晓雨常常坐着看日出的地方。

坐在树下,我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

里面只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工整的五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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