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器时代”的一体化或统一性是如何体现的呢?费孝通对于“统一性”有一个平易的认识。统一性就是“你来我去、我来你去、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这是一种交往互动、相互依存,彼此谁也离不开谁的状况。正是在这种长期依存而不自知的过程中,统一性形成了,民族共同体的意识产生了

  玉琮分布很广,作为玉琮的母文化,良渚文化墓葬中出土了大量玉琮。良渚文化之外,在大汶口文化、陶寺文化、齐家文化、石峡文化、三星堆文化等诸多文化中,均可见到玉琮的身影。玉琮是体现中华文明源远流长的经典器物之一

  文 | 王巍 徐峰


  玉文化传统源远流长。玉器是实证中华文明形成的核心物质载体。中国人对玉有一种特别的喜爱,并在不同的历史时期赋予玉不同的含义。

  距今9000到6000年前的东北地区饶河小南山遗址、赤峰兴隆洼遗址和浙江余姚河姆渡遗址等,都出土了玉玦、玉坠等玉质装饰品。这一时期,是“以玉为美”的阶段。

  距今5500年左右,随着各地区手工业技术的进步和社会分化的加剧,辽河流域的红山文化和长江下游安徽含山凌家滩遗址的权贵阶层的墓葬中,都出土了形制十分接近的玉龙、玉鸟、玉龟、玉人等。

  距今5000到4500年的良渚文化大墓中,出土了祭神的玉琮、玉璧和军事权力象征的玉钺,说明当时玉器已经具有通神和祭祀的功能,且被权贵阶层所掌控,进入了“以玉为贵、以玉通神”阶段。

  进入夏王朝,一些本来是工具或武器的玉器被作为彰显尊贵地位和祭神的器具。商周时期,进入“以玉为礼”的阶段,使用玉器的种类和数量根据等级身份有严格的限制和礼仪规范。春秋和战国,玉被作为珍贵的物品,著名的“和氏璧”就是典型例证。汉代以后,玉器被赋予祥瑞的意义,在诸侯和王的墓葬中,出现了玉衣、玉璧等具有特殊通神护佑功能的玉器,进入了“以玉为瑞”的阶段。魏晋南北朝以后,随着瓷器和金银器的流行,玉器又被主要作为装饰品,回归了“以玉为美”。直至今日,玉作为装饰品仍被中国人所喜爱。


  玉礼器多样性背后呈现文化趋同

  出土玉器资料很早就体现了中华文明统一性的史前基础。黑龙江省小南山遗址出土了9000年前的玉器,堪称“东亚玉文化的曙光”。距今8000多年前,分布于我国东北西部地区的兴隆洼文化已经能够制造较为精致的玉石装饰品组合——玉玦和条形玉坠。同类的玉玦和玉坠的装饰品组合在稍晚些的长江下游地区河姆渡文化中也可以看到。形制相同的玉玦,以及它和玉坠的组合,呈现了玉玦装饰审美的统一性。同时,玉玦又有多元性,不同区域的史前玉文化中,存在多种多样的玉玦,但共同的特征均是“环之不周”,可谓“万变不离其宗”。

  史前中国玉文化发展中体现了区域间的创新和竞争。很多区域的先民们都开发出令人眼前一亮的玉器种类。例如,红山人在玉器造型上,创造了兽面形玦饰、斜口筒型器、勾云形器等玉器。这些玉器绝大多数作为随葬品与墓主相伴在墓葬中。且随葬品多为玉器,极少见石器和陶器。郭大顺先生称这类葬俗为“唯玉为葬”。

  在南方的江淮之间,凌家滩人心灵手巧,制作了玉版、玉鹰、玉人等大量独具特色的玉器。在比凌家滩文化稍晚的良渚文化中,经典的玉琮、玉璧以及遍布玉器表面的神人兽面纹,标志着良渚文化玉器的生产达到了史前玉文化发展的高峰。

  宏观来看,在距今五千多年这个历史阶段,史前中国出现了多个玉文化中心,每个区域中心的玉器随葬已成风尚。曾经有研究玉器的学者按照苏秉琦先生“区系类型”模式提出过中国史前玉文化板块的建议。

  与此同时,玉文化多元性结构中共存着玉文化的统一性。这种统一性既有和陶器层面一样存在的某些因素的相似,也有玉器自身的文化特点,即对美玉的审美追求和对神玉的宗教信仰。成组玉礼器的出现及其所反映的世俗权力,是那个正在不断“文明化”时代的统一特征,有研究者将那个时代概念化为“玉器时代”。

  “玉器时代”的一体化或统一性是如何体现的呢?费孝通对于“统一性”有一个平易的认识。统一性就是“你来我去、我来你去、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这是一种交往互动、相互依存,彼此谁也离不开谁的状况。正是在这种长期依存而不自知的过程中,统一性形成了,民族共同体的意识产生了。

  考古学材料中有很多这种“你来我往”的实证。最新的例子是,2024年内蒙古自治区赤峰市敖汉旗下洼镇八旗村的元宝山积石冢遗址中出土了一件玉冠饰,一出土就引得考古界啧啧称奇。因为这件冠饰与凌家滩文化的一件玉冠饰高度相似。这个发现进一步证明了红山文化与凌家滩文化有密切交流。考古学界早就注意到两支玉文化在玉龟、玉龙、玉人等器物层面有着高度的相似性。上层人士之间有交流的可能性是极大的。玉龙、玉鸟、玉龟、玉人等构成的具有很大相似性的玉礼器在北起辽西,南到江淮之间出现,标志着各地区的权贵阶层之间在原始宗教信仰和价值观方面共同性的存在,暗示着出现了较大范围文化趋同的过程。

  凌家滩文化的这件玉冠饰也是体现“绵延性”的一个极好证据。考古学界很熟悉的一点是,这种介字型有着广泛的空间分布和历史传承。凌家滩文化玉器工艺传统为良渚文化所继承和创新。良渚文化玉器上有很多介字型设计,其中最与凌家滩接近的,是瑶山M12-2789琮节面的图案。在神人亚腰倒梯形面首和兽的鼻子之间有一个介字型。因为这个图案隐藏在繁缛的神人兽面图像中,常为人所忽视。



  玉的天地宇宙观延绵至今

  进入良渚文化时期,长江下游已经在文化上实现了初步的统一,这不单单是指陶器和玉器的物质面貌,还包括了精神文化信仰的一致。

  玉琮是良渚文化的标志性玉器之一。它作为一种特殊类型的、具有等级象征的神圣的高端文化器物,被创造和流通。其“中心-四方”或称“方圆一体”的形制,具有一种经典的艺术美学特征。学界普遍认为琮是“宇宙之轴”的象征,是沟通天地的“天地柱”,是“中心-四方”宇宙观的体现。中国人的天地宇宙观起源甚早,传布很广。三星堆遗址三号坑近年出土了一件刻有神树纹的玉琮,上面琢刻的神树显然与三星堆青铜神树有着类似的文化内涵,即“通天神树”,和玉琮的内涵一致。这种天地宇宙观到了历史时期便发展成了“究天人之际”“天人合一”的思维,古今一脉相承。

  玉琮分布很广,作为玉琮的母文化,良渚文化墓葬中出土了大量玉琮。良渚文化之外,在大汶口文化、陶寺文化、齐家文化、石峡文化、三星堆文化等诸多文化中,均可见到玉琮的身影。玉琮的分布范围几乎覆盖了今天中国地理空间的大部分。玉琮同时展现了旺盛的历史生命,在不同的历史时期,被人们收藏、使用、鉴赏和改造。直到今天,玉琮作为良渚文化的经典遗产,已成为当代社会文化产业的灵感来源。玉琮是体现中华文明源远流长的经典器物之一。

  良渚玉琮上的神人兽面纹代表的是古代江南地区统一的关于神灵的信仰,是一种广域的意识形态共识。遍及良渚文化分布区的神人兽面纹可能代表了至高无上和无所不在的特殊威力,代表了超越氏族部落的更高的权威,成为更广泛群体的共同保护神。神徽强化了社会价值观,使意识形态超越地方群体成为可能。

  不可思议的是,神人兽面纹不单出现在玉琮上,还被雕刻在象牙上。福泉山遗址吴家场墓地M207中出土了一件神人兽面纹象牙权杖。该器主体为片状结构,利用整根象牙剖磨制成,器物表面装饰有精美繁缛的细刻纹饰,以转折处为中轴线,用浅浮雕的方式细致地表现出神人兽面纹的主题,共有10组。神人兽面以转折处为轴线的特点和玉琮、玉柱形器上的表现如出一辙。这种神像崇拜模式的普遍和传统之强劲,可见一斑。

  良渚文化是中国史前文化星空中一颗耀眼的星辰,实证了中华五千多年文明。再大的辉煌也终归沉寂,然而碎玉如灯,良渚的光芒,如流星拖尾,延绵至青铜时代。良渚玉器上常见到的介字型纹、菱形纹、兽与鸟的组合母题,在青铜器上均能看到。新石器时代的玉文化传统与青铜时代的铜文化传统相承不辍。



凌家滩遗址 07M23 墓葬清理照

  (王巍: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一级研究员;徐峰:南京师范大学社会发展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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