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郑州博物馆已是午后三四点,一路向西赶往荥阳,我们要访问的《韩仁铭》位于荥阳文物局院内,并不对外开放,好在有郑州的朋友帮忙联系,可以一睹尊容。

荥阳市内街道狭窄,印象跟郑州完全不同,市面可说是萧条。在一个丁字路口停车,有当地工作人员来接,走入一条小道,一路分布着文广局、文联、棋院等单位。转角处,见一空地上立有一块文保碑,为“大海寺建筑遗址”,我恍然想起我们刚刚在郑州博物馆见过一个展厅的佛像,就出于大海寺,菩萨身段婀娜,作S形,透着动人的魅力,可惜几乎都残缺不全,或缺臂,或少头,雕刻手法却精湛,仿佛断臂的维纳斯,让人想起山东青州那批的佛造像。没想到我们这就来到了这批佛像的出土地,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巧合。现在这高地遗址上建有门球场,显然是老干部的活动场所。


大海寺遗址出土的唐代佛像

文物局位于路的尽头,院子四周堆满历代碑刻、石棺,一边是文物库房,零乱散落,可想中原之地出土文物之多。汉碑亭位于院子的中间,几簇低矮的灌木,亭子半新不旧,大概建于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据说是为了接待日本访问团。行前我看资料,说碑石原在荥阳第六初级中学,显然也是这时移入文物局的。近两千年前的汉碑,能如此得到看护,也算是我们的幸运。

汉碑位于亭子正中的北侧,在露天的亭子里并不显高,大概比一人稍高,站在面前,显得亲切。因为两千年前的字迹,跟我们之间,完全没有任何阻隔。我跑到亭子下方,看碑阴、碑侧,都没有字,只正对我们的碑阳一面,是需要细细观摩的。

碑为圆首,有额,书“汉循吏故闻憙长韩仁铭”十字,字形短长相间,随势生发,看似规整,实则变化多端,这是碑额给我的第一印象。读翁方纲《两汉金石记》,他说:“碑额十字,长短随势为之,王虚舟谓不规规就方整,故行间茂密是也。此与《张迁碑》额,皆汉隶之最得势者。”他说的是,只不过需要指谬的是,此为汉篆,最多有一点点隶意而已。


这么一说,我甚至怀疑,陆维钊先生融合篆隶的蜾扁书,也曾取法于此,抑或得到一丝灵感,因为他在1930年代的讲稿《中国书法》中,就曾谈到《韩仁铭》。他以为“峻洁一派,以《礼器碑》为代表……评者自孙退谷以下,或称之‘方整峻洁’,或称其‘谨直’。习之无流弊。《韩仁碑》《杨叔恭残碑》均与之相近”。虽然碑、铭误置,他对《礼器碑》《韩仁铭》的类比,我也不能苟同,但至少可以说,此碑已进入他的视野。

碑额下有穿,似为碑文刻就后所凿,因为损及了碑文最后三行上首八个字,碑额“闻”字左下一竖也被凿穿。碑的右下缺一角,致全碑文字有所残缺。碑文大致可释读为:

汉循吏故闻憙长韩仁铭

熹平四年十一月甲子朔,廿二日乙酉,司隶(校尉饬)河南尹:校尉空闇,典统非仁,素无绩勋,宣善(□□。察)仁前在闻憙,经国以礼,刑政得中,有子产君子(风。廷)尉表上,迁槐里令。除书未到,不幸短命丧身。为(国当)祀,则祀之王制之礼也。书到郡,遣吏以少牢祠(祀。铭)勒异行,勖厉清惠,以旌其美。竖石讫,成表言,如律(令)。

(五年)一月廿二日乙酉,河南尹君丞憙,谓京写(石),(竖)坟道头,讫。成表言,会月卅日,如律令。


括号中字为原碑所缺,是当地学者根据文意补充的,姑且听之。大意是闻憙县令韩仁治理得当,刑罚适中,有子产的君子作风,对其有意进行嘉励、升迁,但调令未到就不幸身亡。对其嘉行进行表彰,所以要写石,竖坟道头,这可能就是后世神道碑的雏形。文中出现两次“如律令”,这大概是两则汉代公文,一则进行表彰,一则刻碑完成向上级进行报告,这是在汉碑中不太常见的。这一点值得注意。

循吏列传,在《史记》中有专门一卷,虽然篇幅很少,写了孙叔敖、子产、公仪休、石奢、李离等几个人,但司马迁的用意在于“奉职循理,亦可以为治,何必威严哉?”这是对官吏的一种示范,也是对当事人的嘉许,这个传统应该说是延续至今的,只是换了一种名目而已。韩仁名不见史传,可能是级别不够,或许好官真没有什么可写的,碑文对其事迹也没有展开,此碑的留存,正好弥补了这种缺憾。

全碑字径较大,可与《孔宙碑》相较,写得较为舒展,舒展中又不乏规整,应该说既有铭刻汉隶的典雅,又不失去手写隶书的飘逸,在一个中间值上,是隶书学习很好的一个范本。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认为此碑“以疏秀胜,殆蔡有邻之所祖”,则比较接近于我们现场观摩的感觉。

八行碑文,到中间碑穿之下而止,正好占碑阳的一半多,后面留下了大片的空白,这在汉碑中是不太常见的。我笑说,这是给后人留空题跋的吗?事实上,也的确留下了三段金代正大年间的题跋。历数了韩仁铭的发现过程:

此碑出京索间,《左氏传》京城太叔之地,荥阳令李侯辅之行县,发地得之。字画宛然,颇类《刘宽碑》书也。韩仁,汉循吏,蚤卒,不见于史,而见于此,非不幸也。李侯亦能吏,天其或者为李侯出耶,抑偶然耶?夫物之显晦有时,犹士之遇不遇也。向使此碑不遇李侯,埋没于荒野草棘中,得为础为矼足矣。吾闻君子之道,闇然而日彰,然自古贤达,埋光铲采,堙灭无闻,亦何可胜数?抑有时而不幸也,后千百岁,陵谷变易,独此碑尚存,李侯之名,托此以不朽,亦未可知也。正大五年十一月廿一日翰林学士赵秉文题。

赵秉文,字周臣,自号闲闲,磁州滏阳(今河北磁县)人。幼颖悟,读书若素习,大定二十五年进士,累迁至礼部尚书。哀宗即位,乞致仕不许,改翰林学士,同修国史,兼说书官。著述甚富,有《滏水集》传世。

元好问写有一篇《闲闲公墓铭》,对其评价甚高,他说:“公之文出于义理之学,故长于辨析,极所欲言而止,不以绳墨自拘……字画则有魏晋以来风调,而草书尤警绝,殆天机所到,非学能至……主盟吾道将三十年,未尝以大名自居。仕五朝,官六卿,自奉养如寒士,不知富贵为何物。盖学道所得云。”赵秉文善书,有《题赵霖昭陵六骏图》《赤壁图卷题诗》等作传世,行草书似学米芾大字,沉着痛快,大气磅礴。

《归潜志》记录赵秉文的一些逸事,不少跟书法有关:因其名声太大,求书的人太多,他甚以为苦,致仕后,在宅门上贴“老汉不写字”。但其实他在家几乎都是在钞书。熟人强要也不好拒绝,甚至有一个叫雷希颜的好朋友,在一起吃饭后,就出示古人墨迹,准备佳砚、好纸,喝上一两杯,赵秉文的书兴就上来了,写上好几纸,这位雷姓友人在一旁赞叹,“此颜平原也”“此米元章也”……他就停不下来了。

《韩仁铭》碑后的这段题跋,赵秉文用楷法隶书写就,显然他在模拟碑文,但其实金代文人已不知隶书为何物了,长长的字形,那种结字方式,都是行楷。或许我们可视之为行楷书,加上了一些蚕头燕尾,强作复古。他认为此碑文字颇类《刘宽碑》,但《刘宽碑》并没有拓本传世,我们只可想象了。

在赵秉文之后,紧跟着是李献能的题跋:

两汉重循吏,而韩君之名,不见于史,则知班、范所载,遗逸者尚多。此碑又复埋没于荒榛断垄中,阅千载而人不识,是重不幸也。及余友辅之涤拂苔藓而树之,然后大显于世,其冥冥之中亦伸于知己者耶?辅之疏朗英伟,初非百里才也,乃能不以一邑为卑,留心政事,急吏缓民,霭然有及物之志。行见□树褒□□践扬□□,其功名事业,必将著金石而光简册,盖不待附见于此,然则二君皆不朽人也无疑。赵郡李献能。

李献能小传收录于元好问《中州集》,谓献能“在翰院凡十年……正大八年,河中陷,独得一船走陕州。被召,以道梗不能赴就,权陕府行省左右司郎中,军变遇祸”。他与元好问为莫逆交,有一首《荥阳古城登览寄裕之》,当中一句“天荒地老古今情”即出自元好问《水调歌头·汜水故城登眺》“一千年,成皋路,几人经?长河浩浩东注,不尽古今情”,都说此地战争频繁,冤魂无数。

赵秉文、李献能两人在碑后的题跋,都说到韩仁不见于史,而此碑“又复埋没于荒榛断垄中,阅千载而人不识”。幸好有他们的好友李天翼,在此担任县令,“涤拂苔藓而树之,然后大显于世”,这是韩仁铭的发现史,是金石史的一页,宋、金文人都好古。

两篇跋文后,就是县令李天翼留下的字迹:正大六年八月□日,奉政大夫荥阳县令李天翼再立石。他才是真正的发现者。《中州集》同样收录了李天翼小传,说他“历任荥阳、长社、开封三县令,所在有治声”。李天翼自述“再立石”,显然是立到了县府,作为一种对前辈的尊敬,对后来者的鞭策。

清人黄易的《嵩洛访碑日记》,写他离开郑州后,“初八日,午抵荥阳,汉闻喜长韩仁铭,在县治仪门内,西向露立,顶作垂虹,足半入土,剔至碑座,其下与碑阴两侧俱无字”。可见从金至清的几百年间,《韩仁铭》警示着一代又一代的荥阳县令,一直发挥着它的教化作用。

我们在这汉碑亭中盘桓许久,轮流着看,不知觉间,日又西斜。有的同学看得仔细,不断摩挲,我想他肯定在头脑中快速比对,汲取灵感。此时邻边的家属楼飘来饭菜肉香,我们才感觉肚腹空空。我们还要连夜赶往嵩山下的登封,只好作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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