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诗词审美一瓢尝

文/张明学

经典诗词有其独具的审美基因。略举为五:

一、汉字

诗词的形式基本元素是汉字,“立象以尽意。”(《易辞》)汉字是象形文字,是形音义的合体。鲁迅说“汉字具三美,意美以感心,一也;音美以感耳,二也;形美以感目,三也。”

形美。每一个汉字或简或繁,或疏或密,都是一幅图画,一座建筑,方寸之间,气象万千。比如再简不过的“一”字,让人想到当空的阵云,抑或辽远的地平线。繁如“慧”字,纵线横线的叠加,直线垒筑,曲线托举,三点如石,于缝中垫实,整齐而含参差,密密匝匝,和谐稳妥。一句诗,即使不解其意,单看字形,也是一种美的享受,比如杜甫的诗句“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简体字就已经赏心悦目了,更不要说这繁体字“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栖老鳯凰枝。”更能引人入胜!

音美。汉字的音,有声有调,有长短,高低,曲直,晦亮,轻重,刚柔等变化。由此产生了中华诗词的平仄格律,引出了诗词作品抑扬顿挫,悠扬和谐的音乐美。

意美。在汉字“六书”造字法中,“象形”是汉字构成的核心,“会意”是汉字构成的主脑。“‘会意’促成人类思维的解放,想象的飞升。‘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陆机《文赋》)“几乎每一个汉字在剥离开本体意义之外,都含有象征意义。象征和隐喻就是诗的原型。而象征和隐喻返回自然本身,就是人化自然的重要因素。人对自然物取象征意义,就是人对自然诗化的过程。”(田子馥《诗源自于“象”》)

二、“赋比兴”与“兴观群怨”

这是我国最古老的一部诗歌总集《诗经》所创立的艺术表现手法。《毛诗序》说“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风、雅、颂是《诗》之成形,是《诗》的体制。赋、比、兴是《诗》之所用,是《诗》的表现手法。其中“赋”是铺陈直叙,“比”是比喻,象征,以彼物比此物。“兴”就是起,所谓“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赋、比、兴”是诗的表现手法,其实也是构建诗的思维方式,亦即形象思维。刘勰《文心雕龙》说“夫比之为义,取类不常: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所以“比”又是非常灵活,非常浪漫的一种饱含神奇色彩的思维特质。“比兴”之用,使诗人“视通万里,思接千载。”“精骛八极,心游万仞。”“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情曈昽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化物象而为意象,缘意象而构心造之境。由此而产生了诗的境界美和幻化美。

“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论语》)这是孔子提出的诗的社会作用。“兴”是启发鼓舞的感染作用,“观”是考察社会现实的认识作用,“群”是互相感化互相提高的教育作用,“怨”是批评不良政治的讽刺作用。“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可见教化是诗与生俱来的功能。

三、生命体悟

这是诗的灵魂,诗的力量。体,是体察体验体味体会。悟,是感悟领悟醒悟省悟。生命体悟,是主体的人的感情、思想与客体的自然、社会相碰撞而迸发的火花。这是生命的火花,奇幻多彩。

韩愈说:物不平则鸣。静水无声,波涛雷鸣。松静而默,风过如涛。杜甫说: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司马迁说:屈原放逐,乃赋离骚。“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李煜身为皇帝,但他的好词是在丢了皇帝之后。纵观从诗经开始的数千年诗歌史,有成就的诗人,多为逆境之人,精彩的诗作,多为不平之鸣。没有火山喷发,地壳运动,沧桑之变,陵谷之换,何来晶莹的翡翠美玉,多彩的琥珀奇石。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中华诗人生性各异,才华有别,境遇不同,体悟多样。他们不断开掘独具个性的体悟,运奇思,舞锦笔,代代丰富着中华诗歌宝库,创造着璀璨的诗美。

四、语言锤炼

对语言的不懈锤炼是中华诗人的优良传统。

杜甫“语不惊人死不休。”方干“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卢延让“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贾岛“两句三年得,一吟泪双流。”贾岛“推敲”,任翻“改字”,荆公“易字”等等,中华诗史上有数不清这样的美谈。对语言的锤炼,实际上是诗人对美的追求和锻造。唐人对诗的语言的锤炼和诗美的锻造,是一种时尚,成了一种风气。历代诗人都有很多痴迷的追风者。

语言锤炼,诗美锻造有两方面:一是选词。选词追求恰切,妥帖,是唯一,不易之选。以求准确,尖新的效果。贾岛“推敲”之酌,宋祁之“闹”,安石之“绿”,都是我们熟知的佳话。二是安排。安排讲究新颖,奇异。语序组织结构,独具机杼,不同寻常,让人眼前一亮,有出人意料之感。如杜甫之“香稻啄余鹦鹉粒,梧桐栖老凤凰枝。”句,刘眘虚诗《阙题》之“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句等。

修诗先要修心,同时修诗也是修心。真正锤炼出好诗的诗人,须有“十二心”:细心、静心、精心,秀心、匠心、巧心,机心、动心、多心,洗心、童心、耐心。

五、语言形式道法自然

中华先民的诗歌创造也源于对自然的认识。流传于今的最早诗歌是《诗经》里的作品。诗歌句式从《诗经》的四言到汉魏南北朝的五言到隋唐及以后的五言七言并行,这是一个优化发展的过程。

四言句,四个字两个节拍,合于天道自然的四方阴阳。空间有四方,时有四季四序,天有四垂,水有四溟,人有四肢四体。四字句节奏铿锵明快,但仅有偶数没有奇数,过于整齐,缺少变化,这是美中不足。

于是增加一个字,变成偶中寓奇的三个音节的五言句,内涵又丰富一点,诵读气息又舒展一点。取数五,也是道法自然,天有五星,空间有五方,大地有五土,山有五岳,候有五征,乐有五音,食有五谷,物质要素有五行,花多五出,色有五彩,人有五官五脏等。

但五言三节,诵读节律舒缓,气息尚有余地。于是又在五言基础上增加两个字的一个音节,是谓七言句。七言句诵读时节律紧凑,气息畅足,表意自然也相对丰富些。自然七言亦有所本,节有七夕,天有七元,音律有七始,乐有七音,北斗是七星,时有七襄,琴有七弦,人有七窍七情等。

句式至五、七言已达完美,趋于定型。句有定字,五言七言;篇有定句,绝句四句,律诗八句,十句以上为排律也称长律。又融入四声平仄的声韵元素,使唐代兴起的格律诗,既有形式的简洁整齐美,又有抑扬铿锵的音乐美。

唐兴宋盛的词是长短句并用,却以四、五、七言句为主,五、七言句亦是律句。

由于这些美的基因,就使得诗词形成了美的形象,美的性格,美的情趣,美的境界,美的旋律。所以美是诗的生命。没有美就没有诗。经典诗词是一座美的宝库。有着极其重要的审美教育价值。它从形式到内容所蕴含的美质品类多种多样。这里仅就其形象美、境界美、思想美作一简析。

形象美。包括形式美和意象美。

形式美。指文字的画图美和建筑美。篇章的整齐美和气韵美。“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杜甫的这些诗句,不仅单是字形入眼,就能引人联想,如入画境,直觉其美,而且那碧草、黄鹂、染春之色、好听之音、晓看红湿、花重锦官、夜雨、春韭、新炊、黄粱。有声有色,物象也极美。

李商隐的《无题》诗古今尽痴迷: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叶嘉莹就说,直觉它很美,不懂也没有关系。声音美,形象美。你看锦瑟、华年、庄生、望帝、蝴蝶、杜鹃、晓梦、春心、沧海、蓝田、珠有泪、玉生烟、追忆、惘然。全诗用这么多色香味俱佳的词语,这么多豁人耳目,引人遐想的物象,精心编织出一幅美艳动人的画图,让人赏心悦目,浮想联翩。李商隐这首诗,历来大概无人真能破解,无人真能读得懂,所以臆解纷纭。但是并不妨碍历来的人偏偏都喜爱它,痴迷它。恐怕只有汉诗才具备这种直观美的特质。

就篇章来看,绝句满篇定为四句,律诗定位八句四联,四正是事物发展的一个完整过程,所谓起承转合,正是为诗的篇章布局之道。四句八句均趋于方形,形体简洁整齐,如一爿方塘,“天光云影共徘徊”“中有云气随飞龙”,万千气象,美不胜收。

意象美。意象是“人心营构之象”,是主观与客观相结合的产物,是诗人经过观察、分析、思考、加工、提炼而塑造的“形象代言人”。它来之于物象却高于物象。是诗人运用比喻、象征、夸饰、想象、联想等各种艺术手段精心美化了的物象,是诗人借助自然万象所创造的美。

苏轼诗《饮湖上初晴后雨》: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初晴水光,波光荡漾,明媚艳丽。雨中山色,朦胧迷茫,空蒙奇幻。两幅风景画,一水彩,一淡墨。相映相衬,水光山色,晴雨变幻,空灵迷人。虽无色彩明暗字样,却清逸简淡,精警传神,自然天成。这是经过苏轼心造的西湖山水之美,入人眼,动人心。所以清查慎行评曰:多少西湖诗被二语扫尽。

下联以西子比西湖,发人所未发,联想新颖奇特,又恰当贴切。有惊人的艺术想象力。以人美比湖美,以湖美映人美,两美相融相和。西子与西湖,同地同姓又同天生丽质,淡妆浓抹无不美。南宋陈善说:“道尽西湖好处。要识西子,但看西湖;要识西湖,但看此诗。”

朱庆余的《闺意献张水部》: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眉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洞房待晓,着意梳妆,精心打扮,画眉施粉,低声试问。顾盼生姿,轻声细语,不安于内,娇羞于外。一个新娘的娇美形象,惟妙惟肖。新娘、画眉以及夫婿、舅姑之象,言外有意,象外有象。朱庆余将自己比作新嫁娘,将张籍比作夫婿,将主考官员比作舅姑,将自己的诗文比作画眉,言在此而意在彼。因此,诗中所描写的形象,是诗人运用比喻象征手法所完成的心造意象,是最优美,也是最耐人寻味的意象。

境界美。王国维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自成高格,自有名句。”自然诗也如此。什么是境界?人们有各种不同的解释。这里是指诗人展开神思,用物象、意象所构筑的艺术化的一方天地。它是一座园林,一片景区,一方田园,一个村落。对境界美,要从意境美和幻境美两方面分述。

意境美。杨万里《小池》:“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泉眼无声,细流成池,树影斑驳,光色晴柔,小荷出水,蜻蜓占角。生机弥满的意,小巧清幽的境,悦目动心的美。杜甫诗《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一句一幅画,四幅画面,一地一天,一纵一横,有声有色,有静有动,由近及远,编织有序,境界壮阔,豁人耳目。梅尧臣《鲁山山行》:“适与野情惬,千山高复低。好峰随处改,幽径独行迷。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层峦叠嶂,千峰竞秀,山路崎岖,峰回路转,如入迷宫,情因景生,景随情移。好峰貌频改,画境随时移。熊爬树,鹿饮溪,山林静,罕人迹。山路遥,曲径深。何处有人家?鸡声在云外。一路入山,迂曲清幽,引人入胜。曾公亮诗《宿甘露寺舍》:“枕中云气千峰近,床底松声万壑哀。要看银山拍天浪,开窗放入大江来。”首两句实写亲见、亲闻的视象、听象,以及由此引发的奇想幻觉,大胆想象,实景与虚景、真境与幻境结合融入主观情思,营造诗意画图。后两句以飞腾想象与幻想的灵翼,展现出真幻交织的高远境界。意境的雄阔豪壮是这首诗给人们带来的美感享受。贾岛的《寻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文字虽极短小,但那境界却写得一波三折,极尽跌宕之能事。深山得见童子一跌宕,告知采药去一跌宕,只在此山中,又一跌宕。寻找隐者的希望由大到小,三起三落,但到此一线希望还在。而最后一句“云深不知处”的回答,既使得见隐者的最后一丝希望落空,然而却将读者带入一个缥缈空蒙的云幻深处,给人以无尽遐想。全诗吊人胃口,由近及远,由实入虚,悠悠曲折的境界美引人入胜。

再看杜甫的诗《九日宴蓝田崔氏庄》:

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

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

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

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

首联“悲”“强”“宽”“欢”是句眼,至耐寻味。所谓“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言悲秋之士,强为君欢。入句便情味扑面,又顷刻变化,才说悲秋忽又自宽,造出跌宕之势。杜甫以伤乱余生,逢场排闷,遇崔庄小集,客中得酒,而半衔悲喜。一开篇就情韵饱满,曲折感人,实为神来之笔!

接着“短发自羞”以应“悲秋”,“笑倩正冠”以应“尽欢”。巧借孟嘉落帽之典,以叙九日宴集之事,又将“悲秋”“尽欢”之情赋以具体形象,承接有序,妙造自然!至此,首颔两联实写九日宴集之事,如江河行地,曲折跌宕。

宋人杨诚斋诗话云“诗人至此笔力多衰”,而杜甫此诗颈联“蓝水”“玉山”两句却能“雄杰挺拔,唤起一篇精神,自非笔力拔山不至于此”。这两句看似以明笔摹写本地风景,实则另有深意。什么深意?就是借“水远”“山高”之物象,以暗寓亘天地以永生之意,并以之反衬人寿几何,寄朝露无常之深慨!并以之逼出尾联。所以这两句远非一般的景物描写,而是以实化虚,幻出一片化机。如水化而为气,腾空而为绚烂的云霞。境界高远,耐人寻味。

尾联感慨浮生难料,把茱萸而细看。胜会不常,良朋可恋,以之回应开首“老去强欢”,可谓叹息弥深,老泪沾襟了!全诗到此犹如雨雪回落于地,自然作结。

可见,一首律诗是由三段推进的,首颔两联着重叙事写景,这是引起诗人感发的生活的艺术再现。这部分多为实写,犹如江河行于地,曲折跌宕,自成境界。而颈联两句则是升华阶段,如气化升腾,云霞幻天。这部分本质上是虚写,是化境,主要表现诗人感发感悟的情韵情趣情理以至哲理。这一联是最见工力处,也最难写好,而名言警句往往也多出于此。最后是尾联,回应本事,如雨雪回落于地。杜甫这首诗以曲折的情意,跌宕的结构,迂曲的笔墨,表现意境的淋漓美。

幻境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文论家马佐尼说:“诗依靠想象力,它就要由虚构的和想象的东西来构成。”艾青说:“有了联想与想象,诗才不致窒死在狭窄的空间与局促的时间里。”幻境是诗人展开大胆、新奇、瑰丽、丰富的艺术想象力,以出人意料的神来之笔所营造的奇幻境界。李贺诗《梦天》:

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

玉轮轧露湿团光,鸾佩相逢桂香陌。

黄尘清水三山下,变更千年如走马。

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题梦天,非实写梦境。李贺有超乎常人的想象力,他跳离九州,升入太空,蓬莱、方丈、瀛洲所在的人间,千年的苍黄之变,频频如走马。辽阔的齐州大地,渺如几点烟尘,浩瀚的大海不过是倒出的一杯水。诗境何等奇幻!

月,美好而神秘,吸引着古往今来无数诗人,不惜笔墨,热衷于描写它。其中辛弃疾的一首词别具一格,这就是《木兰花慢·可怜今夕月》。词前有小序:“中秋饮酒,将旦。客谓前人诗词有赋待月、无送月者,因用《天问》体赋。”从小序可知此词独特之处有二,一、内容是落山之后的月。二、形式是《天问》体。月不可见,只能想象。月不可见,只能发出疑问。所以这是用想象构筑的词作。全词曰: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姮娥不嫁谁留?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

作者想象奇特,人间之月西坠,即是另一人间月出东山。这一大胆想象,竟与月球绕地球运转的现代科学相吻合,诗人的聪颖灵悟,朴素的唯物主义思想,在同时代人中实为出类拔萃。明镜飞天,有谁系着不致坠落?谁留住了嫦娥不再改嫁?那月亮怎样在海底行走?无由可问,恍惚忧愁!让人担心,海中有长鲸,会不会撞破月中的玉殿琼楼?虾蟆原本不怕水,可玉兔怎么会游泳呢?如果这些都没有危险,那为什么一轮圆月却会渐渐缺损成钩呢?辛弃疾展开了极为丰富的想象力,向长天发出了一连串的神奇疑问。同时给我们勾画出了古时人们不可见的虚幻的月行图,将人们带入了神奇的虚幻空间,让人们浮想联翩,惊艳不已!“视野广阔,构思新颖,想象丰富,既有浪漫主义色彩,又包含生活逻辑,且有难能可贵的科学断想,彻底打破前人咏月的陈规,道前人所未道,发前人所未发,其意义较那些对月伤怀的作品寄托深远,其境界较那些单纯描写自然景物的咏物词更高一筹。”(王方俊语)

试读李白诗《梦游天姥吟留别》,你会感到瀛洲“烟涛微茫”天姥“云霓明灭”的奇幻;“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的雄奇;“一夜飞度镜湖月”的神奇;“绿水荡漾清猿啼”的清幽;“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的惊喜;有“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扇,訇然中开”的震撼与惊秫;“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的惊艳与惊叹;“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的遗憾与失落;“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的顿悟与感慨;“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的超脱与豁达;更生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桀骜与豪气。

随着李白的一支神笔,我们在奇异迷蒙的幻境和神妙莫测的仙界遨游,迂曲渺远,奇景幻象,目不暇接,惊心动魄,使人得到精神震撼和美意享受。

想象构筑的虚幻境界,其实仍是植根于现实的。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原是现实的映像,亦真亦幻。其间的发酵物,是光影的复杂折射。诗境由实化幻的发酵物,就是诗人的超凡想象力。诗词作品中海市蜃楼般虚无缥缈的幻境,给人带来的是神奇的美感享受。

思想美。传统文论中早有“诗言志”之说。志,心志,即思想,感情。“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炽热强烈的情感,源于诗人对自然社会生活的触动心灵的生命体验。诗就是在这种体验的藤蔓上开出的香艳花朵,结出的甘美果实。陆机说“诗缘情而绮靡。”严羽说“诗者,吟咏性情也。”黄宗羲说“夫诗者,哀乐之器也。”可见,强烈情感的喷发,是诗之为诗的本质属性。

所以《毛诗序》说“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

思想美可以分情意美、理趣美两方面说。

情意美。诗是诗人用灵慧的眼,从现实中发现美,以善感的心,于现实中体味美,凭灵巧的手,到现实中剪裁美,并将心灵中真善美的蜜汁去浸渍、晕染、熔融它。通过用心灵所营构的艺术意象和境界去吸引人、感染人、打动人。情缘诗境以动人,人缘诗境而动情。情是诗的精髓,是诗的灵魂。王国维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也。”朱光潜说“诗是对生活的一种体验与玩索,无情趣不能有诗。”

读陆游的《示儿》诗“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满纸沉痛悲壮,至死不渝的强烈爱国情怀,直可感天地,泣鬼神。贺知章《回乡偶书》虽“音乡未改”却“鬓毛衰”,故而引来“笑问”。用朴实无华的语言,于表面轻松的背后,蕴含着刻骨铭心的沉痛,乡情之浓之深,可触可感。杜甫的《月夜忆舍弟》,一句“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感动千古。人们从乡情幻化的体念中,化幻为真,真切地感受到了诗人那感物伤怀的浓浓乡情。王维的千古绝唱“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以极富诗意的鲜明鲜活意象“红豆”,让人感受到了爱河中相思之情的真纯美好。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一个特写镜头“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一直看到帆影已尽,仍然痴立江头瞩望,那友情之深之痴,谁不为之动心!“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王之涣《登鹳雀楼》仅以短短二十字,就为奋发向上、积极进取的精神,高瞻远瞩的博大胸襟,唱了一曲高亢入云的赞歌。辛弃疾《清平乐·村居》“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辛弃疾这首小词,给我们描绘了一幅栩栩如生、有声有色的农家乐风俗画。茅檐低,以示家道贫,溪草青,自是野田美。主人是白发夫妻,正和乐闲聊,柔媚软语,神态微醉。大儿锄豆,二儿织笼,无赖小儿,卧剥莲蓬。浓浓的生活美和人情美扑面入心。孟郊一首《游子吟》打动了古来无数人们的心。“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一片母爱的深挚纯情,从普通常见的缝衣生活场景中汩汩流淌而出,拨动了所有读者的心弦,往往催人泪下。这是一首感人至深的母爱颂歌,慈母心,赤子意,高洁而神圣。中华诗词是一座博大深宏的情感宝库,是一张无所不至的情感网络。入宝库,上网络,会得到感情的纯化,精神的洗礼。

理趣美。唐诗以韵胜,宋诗以意胜。“唐诗如啖荔枝,一颗入口,则甘芳盈颊;宋诗如食橄榄,初觉生涩而回味隽永。”(缪钺《论宋诗》)所以一般认为唐诗重情韵,宋诗重理趣。这话大体不错,但并非绝对。在诗人的创作中,情与理其实不能截然分开。钱钟书说“理之在诗,

如水中盐,花中蜜,体匿性存,无痕有味,现相无相,立说无说。所谓冥合圆显者也。”“一旦诗人进入创作过程,也即审美活动中去,前阶段的实践、认识功能与成果,立即受到诗人的审美情感定向的支配、融合,不再是裸露的哲理、枯燥的说教、抽象的概念,而是围绕情感核心运动,归结为一种情感态度,目的在于把握和表现客观社会生活‘情美’。”(丁芒语)含哲理的诗,首先是诗,要以景娱人,以情动人。理寓于景,染以情,在感人至深中,发人深思。诗涵哲理,使诗情生翅。诗富情韵,使理趣生香。情理生动,方能耐人寻味。

汉乐府有一首很有名的诗《长歌行》,“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前六句以“园中葵”为切入点,极力描摹万物春荣秋衰的鲜明生动意象,引出百川的东逝不归的浩大意象,从而水到渠成,卒章显志,点出“少壮”“老大”的主题。将事理与物理相融相和,景、情、理融为一体,使读者在享受形象美感的同时,得到情思的联想,心灵的感化,思想的启迪。苏轼一首《题西林壁》,让我们联想到“瞎子摸象”的故事,明白了事物的复杂性,理解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道理。龚自珍《己亥杂诗》中有一首精彩的小诗:“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运用移情于物手法,由落花翻出新意,描述了一个瑰丽境界,花落而不悲,要化作春泥,一心育出似锦万花,绚丽灿烂的春天,其生命更为璀璨地得以延续。这是对落花的礼赞,也是新生命的一曲赞歌,形象多么感人,情理多么通达!“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是唐人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诗中的名句。沉舟侧畔,千帆竞发,百舸争流;病树前头,万木争春,郁郁葱葱。弃旧图新是天道。刘禹锡屡遭贬谪,形容憔悴。席上,白居易赠诗深表同情,而刘禹锡反以此宽解白居易。新奇的造语,鲜明的形象,警拔的立意,深刻的哲理,展示了诗人豁达的胸怀,乐观的精神。

“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读叶绍翁这首《游园不值》,人们会被满园春色陶醉之余,在无尽兴味的享受中,感悟到美好事物那强大的生命力,从而得到一种领悟的喜悦和精神的鼓舞。朱熹《观书有感》“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更是一首人们百读不厌的绝妙诗篇,天光云影,方塘清澄,美景幻化无尽,缘在源头活水来。读者在欣赏生动的艺术形象和优美的艺术境界的同时,不是可以得到理趣的豁然顿悟之快感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等等,中华诗词中像这种启迪人心,感人至深的理趣盎然的精彩诗句,数不胜数。这是中华民族智慧的结晶,它开启着并将继续开启世代人们智慧的心灵。

经典诗词亦如西湖西子,有着天然本色的美质。它浩如烟海,是美的海洋。它滋养、感化、熏染、陶冶、启迪、塑造着世代中华人美的情愫,美的心灵、美的性格、美的智慧。所以审美教育是经典诗词特有的功能和价值。笔者有一首写中小学诗教的小诗:“一苑新篁待露滋,凌云壮节费呵持。青心谱入凤箫曲,飞向长天尽是诗。”在青少年的心中谱入悠扬纯美的凤箫曲,是我们通过诗教进行审美教育,精心培育后代的神圣使命。



【作者简介】张明学(男),字鉴之,1939年1月生,河南渑池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楹联学会会员,三门峡市楹联学会顾问,国风诗社社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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