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开门第一件事是买小菜,蔬菜是大头。进小菜场,让人想起著名滑稽演员杨华生唱的《小菜场》:“红辣椒么红彤彤,青辣椒青光光。韭菜萝卜大蒜葱,番茄落苏和生姜。刀豆扁豆长豇豆,芋艿头是大队长。”


上海市民在八仙桥超市买蔬菜。 邵剑平摄

小菜小菜哪里来?土地里面种出来。自1843年上海开埠后,随城市发展和人口增加,蔬菜需求与日俱增,近城粮棉田改为菜田,称“园地”。上海首部地方综合年鉴《上海市年鉴(1935)》写道:“近因交通便利,经营蔬菜者渐多,龙华镇及漕河泾镇附近栽种尤盛;沿吴淞江畔之农家,皆以种植蔬菜为业,种类亦多。”1949年后,市区居民吃菜来自市蔬菜公司的“市计划菜田”,郊区居民吃的是县供销社的“县计划菜田”。

上海郊区太小

1985年10月16日,上海到南昌371次列车开出上海北站不久,卧铺车厢走来一位身板笔直、个子高大的老人,他是率上海市慰问团赴共青垦殖场的团长裴先白,时任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

“大家安排得怎么样?”他笑着问道。这位新四军老兵保持着部队传统,我们私下称他“老裴大哥”。

我这跑财贸的记者,与上海长期分管财贸的老领导很熟。上海解放后,裴先白先后任市第二商业局局长、市政府财贸办公室(下称市财办)主任、分管财政和商业的副市长。20世纪50年代以来上海人吃菜一本账,他清清楚楚,如数家珍。

1953年第一个“五年计划”开启,中国开始了计划经济建设。各地按自身发展生产副食品,过去主要靠苏、浙供应上海蔬菜等副食品。上海市政府当年制定“郊区农业生产为城市服务”方针,菜地增至19.6万亩,蔬菜自给率达49.7%。到“一五”最后一年的1957年,蔬菜自给率提至66.7%,居民人均年消费比1953年增10%。陈云副总理在那年13省市蔬菜会议上提出:城市蔬菜供应“应以郊区生产为主,全国调剂为辅”。当时裴先白任上海市第二商业局局长,该局负责上海副食品供应。他在调研后认为:要满足上海副食品需求,市郊菜地须扩至23万亩。但上海市郊小,再扩菜田难,要解决只有增加土地。他向市委第一书记柯庆施提出:“向国务院争取划几个县的土地给上海。”

自1949年7月嘉定诸翟镇西半部划入上海后,其他一些地方也陆续划入上海:1950年有川沙高行镇部分,1954年为嘉定新杨乡、田杜乡及马桥乡部分。到1958年1月17日除夕这天,国务院批准将江苏省松江专区的上海、嘉定、宝山三县划归上海。


1958年2月18日解放日报刊登有关嘉定、宝山、上海三县划归本市管辖的消息

“我们感觉上海郊区还是太小,必须再次扩大郊区。我们又提出划归整个松江专区。”裴先白说,他的提议让从江苏省委第一书记任上调沪的柯庆施有点为难。

常务副市长曹荻秋赞同:“裴先白讲的是有道理的。不然,到最后没副食品,大家都拥着要怎么办呢?”

在三县划沪10个月后的11月21日,国务院第82次会议批准将江苏省苏州专区川沙、青浦、南汇、松江、奉贤、金山6县和南通专区崇明县划给上海。1958年,上海郊区从1949年的554平方公里拓至5865.19平方公里;小郊区变大郊区,菜田扩到30万亩,蔬菜自给率达88.4%。


1958年12月13日解放日报刊登有关七个县划归本市的消息

上海面积之增实为国家战略的重要一步。全国最大工业城市上海是沿海工业龙头,要提升和发挥作用,就当保证城市副食品供应。

送菜人练成了运动员

“不怕寒冬腊月,送菜为了工农联盟。中山北路转弯。淮海路转弯……”

1966年5月14日,第七届“上海之春”开幕式上,上海县虹桥公社女声表演唱《种菜想着吃菜人》爆红。“上海县虹桥公社的七个女社员以明快动人的曲调,演唱了体现工农联盟的女声表演唱《种菜想着吃菜人》,一边唱一边伴着锄地、播种、种菜、治虫、拉车等充满劳动气息的表演动作,表现了郊区菜农为了保证社会主义城市的供应,在菜田里大闹革命的动人情景。”(《人民日报》1966年5月16日)


上海县虹桥公社社员的女声表演唱《种菜想着吃菜人》

上海种菜历史悠久。“据明弘治十七年(1504年)《上海县志》记载,有蔬菜44种。清乾隆十一年(1746年)《宝山县志》记载,有蔬菜46种。”(《上海副食品商业志》)开埠后洋蔬菜登陆,1882年(清光绪八年)浦东严桥已种欧洲花菜,后又引进上海人叫“洋山芋”的土豆等。随着大量外侨和外省人迁居上海,入沪蔬菜新品更多,有番茄、卷心菜和刀豆等。到1949年,蔬菜就有65类300多种,改革开放初增到86大类360个品种。上海人吃菜是“从南方吃到北方,从山上吃到河塘”。

市区居民看不到种菜人辛苦,但送菜人的辛苦大家耳闻目睹。菜从田头送到当时市郊24个蔬菜购销站和市区146个中心菜场,也有从蔬菜购销站送到菜场的。我常见沪闵路一队队菜农送菜进城,自行车带拖车,蔬菜装得如小山。他们被称为“踏菜人”,分专业与业余。专业不参加生产队劳动就踏菜,有的属蔬菜公司外包工,轮到才能踏菜。

踏菜是力气活,也是苦生活。一车菜一般重1000多斤,少一点也有800斤,风雨无阻,起码踏个50公里。但大家抢着去,毕竟是“奶油差使”——工分高,还有空做家务、种自留地。

踏菜的自行车是重磅车,也有自家用自来水管焊三角架车身、用钢筋做上海人叫“书包架子”的后座,以此加强重装备。后座安一个L型钩子叫“拖铃”,勾住拖车把杆前中央带圆孔的舌头状铁板,自行车由此带动拖车。踏菜人两只裤脚管用木夹子夹住外侧,不是怕裤脚被机油弄脏,而是自行车多是半链罩,以防夹进链条和牙盘中。

踏菜大多为男劳力,也有极少数女性。梅陇公社潘凤娣16岁开始踏菜,从梅陇踏到闸北是从南到北穿市区,自行车坐垫的海绵里全是汗水,踏到北京路就肚皮咕咕叫,而点心店夜里九点半、十点钟就打烊了,只能吃自带的冷饭团。潘凤娣回想当年:“骑到一半骑不动,要哭。那时雨披也没有,戴个草帽,披块塑料。”


虹桥公社女声表演唱《种菜想着吃菜人》在田头演出。 邵海木摄

落雨并不是最苦,最怕是过桥。“老虎口”是必经的坡长桥高的曹杨路桥、武宁路桥和上海人叫“泥城桥”的西藏路桥。与潘凤娣一同踏菜的杜金鑫说:“到桥已经踏不动。三个人推一部上来。”碰到独自一人,只能硬着头皮一步步拉上来。有时遇到好心人,会主动帮着推车。不过,帮忙推车时顺点蔬菜揩油也不是没有。那时马路质量不如现在,热天太阳烤一天路面软化,重车踏来更沉重。从七宝进上海的漕宝路,还有农民当晒场,路上的稻谷、麦子给踏菜增加了阻力。毅力和体力锻炼了踏菜人。传说踏菜人中出了自行车运动员并非子虚乌有,潘凤娣就成了1974年全国公路自行车锦标赛50公里女子组冠军,还代表国家队去朝鲜比赛。

吃菜人也想着踏菜人。西藏路桥下的星火日夜商店为踏菜人提供周到服务:准备了价廉耐饥的面包、糕点,芝麻饼只要半两粮票,5分一只;免费供应开水,盛夏备凉水让送菜人洗脸揩身,有桌凳可供喝水、吃点心、休息;下雨天备有毛巾、姜茶,还拿出工作服替换;店里备有打气筒,营业员还帮忙推车上桥。潘凤娣记得:“有时骑到一半裤子坏脱了,有针线可以让你缝。”


1973年的星火日夜商店。 本报资料

“菜篮子工程”

1986年9月的一天,张广生来到中山东一路12号市府大楼(原汇丰银行)上班。此前他在南京东路353号东海大楼的市商业一局上班,如今到市财办副主任新岗位。

20世纪80年代,我在上海电视台新闻部和经济部时,常去市府大楼二楼市财办,去得最多的是市场处。进出走福州路30号边门,后才知这门原是汇丰银行供中国客户、中国买办出入的,中国人不能走正门由大厅进入汇丰银行。

到市财办第一天,张广生碰上开主任办公会。会后,他向将要离休的副主任王焕超请教:“我在会上听得是一头雾水,真的什么都不懂。”

王焕超笑着说:“不急。所谓的财办,就是菜办,慢慢地把‘菜篮子’搞清楚就行了。”

张广生说这是前辈向他移交工作时给的忠告。上海话“财办”“菜办”读音相近,这一谐音梗道出了这个市府职能部门的工作重心。

1964年,张广生从黑龙江商学院毕业,分到在沪的七大国家一级站之一的上海五金机械采购供应站,从此开始在上海生活。他感叹道:“20世纪后半期,令上海人最难忘的就是‘菜篮子’发生的变化。”

“‘菜篮子里看形势’是上海人的一大发明,上海人对菜篮子的关注比其他城市居民更胜一筹。”张广生是这样认识的:“从20世纪60年代起,人们就感到菜篮子越来越轻,经常装不满。因而,菜篮子的大小轻重就成了人们茶余饭后、街头巷尾议论的中心,老百姓关注的热点。”


市民的菜篮子(选自1989年《人民画报》)

他到市财办时,上海是个1300万人口的特大城市,市区人口800多万。虽在20世纪80年代放开了部分蔬菜的计划和价格,使供应量有所增加,但也只达到每人每天200克蔬菜的标准,蔬菜供应紧张状况没太大改变。

来自东北佳木斯的他还感到:“上海人买菜还与其他地方的习惯不同。当天吃的菜要当天去买,上海人买菜图的是新鲜。上海人吃菜与北方人还不同,往往把根、茎类菜不算菜。只有青菜、芹菜、蓬蒿菜等绿叶菜才算菜。老领导曾经风趣地说:‘上海人的嘴巴要求真高,三天不见青,两眼冒火星。’”

1988年,上海人的词汇里多了个词——“菜篮子工程”。上海人的菜园子要升级,视为战略问题考虑,当作系统工程建设。张广生说:“朱镕基市长经过调查研究,听取了裴先白、叶公琦、庄晓天等老财贸系统领导的意见,明确把保障市民副食品供应列为新一届政府工作的突破口。经过反复酝酿,市委、市政府于1988年8月市副食品工作会议上正式提出了上海的‘菜篮子工程’及其实施规划。并提出‘县长抓菜园子,区长抓菜摊子,市长抓菜篮子’的口号,落实在各级政府为市民办实事的项目中。”

正说着,窗外一辆厢式车驶过,车厢上的大字醒目:“上海市菜篮子工程专用车”。它24小时进市区无须通行证,过江、桥、路、高速免费。到1996年张广生从市财办主任转任市商委主任时,全市已有“菜篮子工程车”460辆。


上海市民充分享受到“菜篮子工程”的好处。图为在联华超市, 消费者可以选择新鲜蔬菜、净菜和配好的盆菜。 本报记者吴文骥摄

“菜篮子工程”实施当年的调查表明:1987年被上海人列入一号问题的菜篮子,1988年退到第四号。全年郊菜上市107万吨,常年菜总产值比上年增长37.3%,上海每人每天吃菜330克。1989年国庆刚过,朱镕基收到淮海中路双禾村10位居民的来信:“现在副食品市场供应比以往充沛,品种丰富。国庆期间副食品供应安排周到,使居民能高高兴兴欢度佳节。”

上海菜园子升级见成效:新建、扩建一批稳定可靠的生产基地,建起新产销运行机制,政府宏观调控能力增强,市场应变能力显著增强。1997年7月10日,张广生代表冯国勤副市长出席“全国菜篮子”工作会议,汇报了上海的“菜篮子工程”。李岚清副总理在会议总结中肯定了上海的工作。张广生深有体会道:“‘菜篮子工程’是上海市政府为民办实事的系统工程,也是稳定市场和人心的民心工程。菜篮子的变化,展现了上海市民生活方式和生活质量的改变,菜篮子继续考验人们的智慧和水平。”

如今随着市场经济的成熟、农业科技的发展,上海人民的菜篮子更加丰富了,不再有人担心“三天不见青”了。回顾上海的菜篮子历史,我们依然要向那些为我们的盘中餐努力奋斗过的人们致敬。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许云倩 题图来源:题图为蔬菜源源不断被运送进上海(选自1989年《人民画报》) 图片来源:照片除署名外由作者提供

来源:作者:袁念琪

ad1 webp
ad2 webp
ad1 webp
ad2 we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