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槐花落尽时,母亲开始听见那些不存在的敲门声。
她枯瘦的手指抠着医院的白床单,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喘息:“秉正,快去开门……你舅来了。”
我望向紧闭的病房门,走廊只有病人家属叫护士换水的声音。
母亲和舅舅们已经许多年不来往了,看着母亲天天这样,我昨天偷偷给小舅打了电话,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来?
窗外老槐树簌簌落着残花,像极了三十年前她站在树下蒸槐花饭的模样——那时舅舅们总踩着饭点回来,粗布鞋底沾满春泥。
最后一朵槐花飘进窗时,陆续有三个黑影撞碎了走廊的日光。
大舅皮鞋上还沾着老家的红泥,二舅怀里揣着油纸包的芝麻糖,小舅的白衬衫被汗浸透了。
母亲忽然睁大浑浊的眼睛,冲着我说:“我说什么来着……”
母亲枯树皮一样的脸上露出了最明媚的微笑。
第一章(石磨上的童年)
1968年腊月十八,天还黑着,我娘就摸黑爬起来了。
东屋那盘青石磨冰得瘆人,她往手心吐口唾沫,攥住推杆往胸口一顶,磨盘就吱吱呀呀转起来。
磨眼里的红薯干碎得慢,得使巧劲压着推杆转圈,这活本该是驴干的。
那年,娘十八岁了,外公和外婆已经去世两年了。她是老大,理应照顾起三个弟弟。
家里太穷了,马上就没有吃的了。还有家里就两床破被子。
小舅在墙角的背篓里烧得说胡话,破棉被裹着直打摆子。
大舅二舅蜷在土炕另一头,钻在枯叶堆里,裹着被子睡得正香。
我娘起得最早,是要把饭先做好了。她把最后半碗苞米面糊加了水煮成稀粥,加了几块红薯干,弟弟们总是吃不饱。
但红薯干也没有多少了,只好磨成面做粥喝才行,一部分还要卖了给小舅看病。
她自己没有去喝粥,抓了块喂驴的麻饼嚼。麻饼硬得硌牙,她细细嚼着,就着口开水往下咽。
一会儿天亮了,还得带小舅去看病,不然怕他烧坏了。
"往公社的路封了。"昨天去隔壁五婶家借盐时听她说的。
我娘把磨好的红薯面装进布袋,突然解了棉袄扣子。那袄还是姥姥在世时缝的,棉花都结成硬块。
她把小舅裹进怀里,单衣外头捆了根草绳,就往雪地里走去。
十多里山路,她摔了七回。最后一次磕在冰溜子上,手掌蹭掉块皮,血珠子刚冒出来就冻住了。
卫生所的老张头正在炉子边烤火,看见我娘跟水鬼似的闯进来,棉裤腿结着冰碴,头发梢挂着霜。
"王红霞你不要命了?"老张头吼着往小舅嘴里塞药片,我娘瘫在条凳上,十个脚趾肿得像胡萝卜。
开春时石磨转得最勤。我娘天不亮就得磨完三升麦,那是给大队干活。
这样弟弟们下地前才能喝上点稠粥。大舅总偷舔磨槽,有回让木刺扎了舌头,疼得直蹦。
我娘举着煤油灯给他挑刺,火苗晃得在土墙上投出巨人似的影子。
"等你娶媳妇那天,姐给你蒸白面馍。"大舅吸溜着口水点头,二舅在炕上翻跟头起哄。
五月里槐花开得密,我娘有了新营生。她趁晌午翻过后山,专捡公社干部院墙外的槐花摘。白生生的花串装满竹篮,回来用井水淘净,掺上玉米面蒸槐花饭。
三个舅舅蹲在磨盘边上抢着吃,我娘拿树枝敲他们手背:"慢些,仔细噎着。"
其实她自己喉头直动,却只舀了半勺菜糊糊。
那天半夜我娘摸黑起来刮糖罐。供销社的陶罐锁在柜台里,她就用细竹片从缝里掏。
砂糖黏在苞谷面里,第二天上笼时慢慢化开,甜味儿混着馒香飘起来。
二舅鼻子灵,趴在锅 台上使劲嗅:"姐,今儿的馍咋这么香?"
我娘把热馍掰成三瓣,分给舅舅们,她只吃一些馒渣渣,她指尖上的伤口又渗出血丝。
识字是在麦收后开始的。我娘用烧焦的树枝在磨盘上划拉,青石面让日头晒得发烫。
"这是'粮'字,一撇一捺要舒展。"娘认真教他们,娘上过识字班。
大舅的树枝总把字戳出坑,二舅写得歪七扭八,倒是小舅的"社会主义好"写得方正。
我娘抹了把汗,继续教他们认"拖拉机""介绍信"这些新词。
腊月里公社发奖状,我娘得了张"劳动模范"。她把浆糊抹得匀,端端正正贴在堂屋正中。
三个舅舅仰着脖子念奖状上的字,鼻头冻得通红。
"等你们出息了,给姐买带金边的奖状。"我娘说这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搪瓷缸——那是她喂弟弟们喝水用的,杯口早磕得露了铁皮。
最让我娘高兴的是那年冬至。她照例天不亮起来推磨,磨杆却突然轻了。
回头看见大舅二舅一左一右抵着推杆,小舅踮脚往磨眼里添麦子。
晨雾里四双手叠在一起,磨盘转得比往常快一倍。
大舅二舅终于懂事了,知道心疼她这个当姐的了。
当早晨第一缕阳光照进堂屋时,新磨的面粉雪一样白,落在陶盆里沙沙响。
第二章(折断的麦穗)
我娘嫁给父亲时,刚满二十岁。
她只有一个条件,要供小舅读书。
父亲家里四个兄弟,父亲是老小,家里也不指望他。
父亲又会磨豆腐,在村里挣的工分多,还能偷点豆子。
父亲答应了,给娘扯了三丈布让她做新服。
她自己只做了一身,拼拼凑凑给三个舅舅都做了件新衣。
娘嫁过来时,只有一床新被子做嫁妆,还有小舅也跟了过来。
娘没几年便添了我们四个孩子,又吃苦受累把我们拉扯大。
好在包产到户了,一家几个劳力干活,生活慢慢好了起来。
小舅考上大学,在城里当了官,大舅也进了县畜牧局农场,二舅在村里当了支书。
1989年秋天,大哥蹲在县畜牧农场传达室门口抽完了人生第一包烟。
那年国营厂改制,爹托大舅给大哥弄个顶职的名额。
大舅当时在农场当科长,电话里说得笃定:"红霞你放心,外甥的事我能不管?"
全家等了两月,等来的是厂长侄子顶了缺。
大哥把录取通知撕碎扔进灶膛,火光映得他眼睛发红:
"人家亲儿子都安排不过来,哪轮得到外姓人。"
二姐的事更寒心。她嫁到县城三年,男人喝酒赌钱,半夜把她锁在门外。
二姐抱着孩子跑去求二舅帮忙,两家离的近。
二舅当时刚喝过酒躺下,便说:“过不成趁早离了,二舅给你介绍个好的。”
第二天,二姐回到娘家,学了话,娘便怒了。
哪有舅舅劝外甥女离婚的?
第二天,二舅酒也醒了,开着桑塔纳过来了。
娘没等他把话说完,抓起八仙桌上的麦穗砸过去。
那是她出嫁时从娘家田里摘的,穗子早枯成黄褐色,砸在挡风玻璃上碎成渣。
为了二姐的工作,娘操碎了心。
最刺痛她的是小舅。母亲听说市里有扶贫招工,背了三十斤芝麻连夜进城。
去小舅家,小舅不在家,保安拦着,小区大门都进不去。
去单位找,政府大楼的台阶刚擦过,她脚底打滑摔在门前,芝麻撒了一地。
小舅的秘书跑出来扶人,小声说:"王主任在开招商引资会,没空..."。
母亲扭头往回走,汗水把头发打湿贴在脸上。
回到家,她翻出一条红围巾,看了许久,最后一剪刀铰了。
那是小舅工作那年,用第一个月工资给她买的。
那年腊月二十三祭灶,母亲把三个舅舅送的年礼全扔出门。
铁盒装的曲奇饼砸在地上,曲奇饼滚得到处都是。
"你们给我记住,以后要自立自强,一切靠自己,娘这辈子不愿再去求人,也不准你们去求人!"
娘冲我和弟弟说:“你们俩一定要给娘争口气。”
来年麦收时,大舅二舅开着拖拉机收割机来帮忙。
母亲拎着镰刀埋头割麦,谁说也不听。
随后,大哥把母亲劝回了家。
当天,我们家十亩麦子就割完脱净了。
那年,我考上了学,第三年弟弟也考上了学。
大舅二舅小舅都托人捎来学费,娘原封不动退回去。
小舅让秘书把钱送到学校给我,随钱还有一封信。
“……好好学习,有困难给舅说,你妈上年纪了,少让她操心。……。”
我收下了钱,没有告诉娘。
娘嫁过来时,把自家的石磨带了过来,一直帮爹磨豆腐。
我上学后,不让他们干了,石磨就闲在西屋。
记得,那年中秋节母亲多磨了三升面,包了韭菜鸡蛋馅饺子冻在冰箱里。
她终究没让我们给舅家送。
冬至化开时,饺子皮裂得像旱地,她把馅挖出来喂鸡,面皮全埋在了槐树下。
第三章(沉默的河流)
2008年春节,母亲在堂屋贴了张新挂历。
挂历是镇上银行送的,每个月都印着红彤彤的"财源广进"。
母亲用红笔在三个舅舅生日那天画了圈,却从不打电话。
她总说:"他们忙,别打扰。"
可我知道,她每天都要翻翻那本挂历,手指在圈上摩挲很久。
大舅退休那年,村里通了自来水。母亲把石磨擦得锃亮,却再没推过。
她开始收集报纸,但凡有"农场""农机站"的字样就剪下来,用浆糊贴在旧账本上。
账本是二舅当队长时记工分用的,纸页泛黄,边角都卷了。
有时半夜醒来,我看见她戴着老花镜,就着台灯的光翻那些剪报,嘴里念叨:
"老大血压高,不能吃太咸..."
二舅的桑塔纳换成了奥迪,后来当了乡长。
母亲在电视新闻里看见他参加剪彩。她赶紧把画面拍下来,托人洗成照片,夹在二姐的离婚证里。
那年二姐离了婚,带着孩子搬回老屋。母亲就把西间腾出来给二姐住。
小舅升了副市长,母亲开始看《本地新闻联播》。
她记不住那些会议名称,就在本子上画圈圈:一个圈是开会,两个圈是讲话,三个圈是视察。
有回小舅来县里调研,车队从村口经过。母亲趴在墙头张望。
但小舅没有停车来看望她。
槐树开花时,母亲总要摘些晒干。她说大舅爱喝槐花茶,二舅喜欢槐花蜜,小舅小时候总缠着她要槐花饼。
晒干的槐花装在玻璃罐里,摆在堂屋条案上,直到第二年新花开了才换。罐子越摆越多,像一列沉默的士兵。
2015年夏天,村里修路要砍老槐树。母亲拄着拐棍去村委会闹:"这树是我爹种的,要砍先砍我!"
最后树保住了,移到我家院里头。
娘在树下埋了三个搪瓷缸,里头装着晒干的槐花。"等你们老了……"
她摸着树干说,"就回来喝杯茶..."
风吹过槐树叶,沙沙响。母亲抬头望着树冠,浑浊的眼睛里映着斑驳的光影。
她忽然说:"秉正,你听,是不是有人敲门?"
我侧耳听了听,只有蝉在叫。可她还是固执地望着院门,仿佛那里随时会走进三个舅舅的身影。
第四章(未叩响的门)
2021年立夏,母亲住进了县医院。
病房在三楼,窗外有棵老槐树。花开得正好,白生生的花串垂到窗台,风一过就簌簌往下掉。
母亲总说听见敲门声,让我去开门。
"你舅来了。"
她攥着被角,眼睛亮得吓人:
"我听见皮鞋声了,大舅爱穿三接头..."
护士来换药时直摇头:"老太太糊涂了,这层楼都是防滑胶底鞋。"
可母亲坚持说听见了,连几点几分都说得准。
有回半夜,她突然坐起来:"快,你二舅在楼下按喇叭!"
我掀开窗帘,停车场空荡荡的,只有路灯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我忍不住给小舅打了电话:“我娘怕不行,糊涂了,老听见说你们来看她了,有空了来看看她吧。”
小舅是第一个到的。他刚从省里开会回来,西装革履地站在病房门口,手里提着果篮。
母亲眯着眼看了半天,突然说:
"老三,你白头发比我还多。"
小舅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他蹲在病床前,把脸埋进母亲枯瘦的手掌:"姐,我来看你了..."
大舅是坐早班车来的。他退休后住在农场,背驼得厉害,走路一瘸一拐。
母亲听见脚步声就笑了:"老大还是改不了跺脚的习惯。"
大舅从帆布包里掏出个搪瓷缸,正是当年母亲喂他喝水的那个。
"姐,我给你带了槐花茶..."话没说完,母亲已经颤巍巍地伸手去接。
二舅来得最晚,二舅红着眼睛进来,西装皱巴巴的,领带歪在一边。
他跪在床前,把脸贴在母亲手背上:"姐,我错了,我早该来看你..."
母亲摸摸他的头,像小时候那样:"老二啊,你胃病好点没有?"
那天下午,阳光特别好。三个舅舅围在病床前,母亲挨个看过去,目光温柔得像春天的溪水。
她让大舅把搪瓷缸泡上槐花茶,她喝了两口说:"真甜,还是那个味。"
夕阳西下时,母亲突然说困了。她让三个舅舅都把手放在她手心里,就像当年推石磨那样。
"我听见敲门了,"她闭上眼睛,嘴角带着笑,"这次是真的,我看到娘来了..."
槐花落了一地,像下了一场温柔的雪。
三个舅舅的手还叠在一起,谁也没动。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母亲的手渐渐凉了,可脸上还带着笑。
结语(磨盘依旧转)
丧礼过后,三个舅舅坐在老屋的石磨旁。
他们试着推了推磨杆,吱呀声依旧,磨盘缓缓转动。
阳光透过槐树叶漏下来,在磨盘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三个年过半百的弟弟肩并着肩,像小时候那样抵着推杆。
磨眼里没有粮食,只有飘落的槐花,在空转的石磨上打着旋。
风起了,枯萎的槐花簌簌而落。磨盘依旧在转,只是再也磨不出当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