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年,从讨论青年写作开始。

对于青年批评家而言,关注青年写作,并与青年作家共同成长,既是责任,也是机缘。问题在于,青年批评家如何看待青年写作?应当如何开展批评?又如何认识学术文章与作家作品之间的关联?站在青年作家的角度来看,他们是否关注文学批评?呼唤怎样的批评形式?又如何理解作家与批评家之间的关系?这些,都是青年写作讨论的应有之义,却在注目于青年作家作品与文学现象的学术研究之外。而这,也正是我们探讨“文学批评如何抵达青年写作”的因由。

本期邀请两位评论家臧晴、张高领和青年作家龚万莹,聚焦这一话题,力求真诚的发声与观点的碰撞。希望能有更多的青年人“被看见”,也希望我们的讨论和思考能够被更多的青年人看见。

——主持:李杨(《扬子江文学评论》编辑)

重审批评:新媒介时代的青年写作及其批评

文/臧晴

在当下这个“万象向新”的时代,文坛对青年写作的关注几乎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各种青年文学奖项、新人培育计划层出不穷,颇有万事俱备、只欠新人的意味。这些青年写作及对其的关注与批评,在极大程度上有赖于各类新媒介所催生的文学场,如豆瓣、ONE·一个、简书、小红书、B站等。无论是创作本身,还是对其的评论研究,都已经颠覆了传统的范式、受众及传播方式。可以说,新媒介革命、数字技术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改写着文学生态,它使得青年写作及其批评都有更多可能“被看见”。

如果说,部分“老作家”能在今天获得超过作品以外的社会效应直接源于其在各类媒介上的活跃度,比如莫言表情包在年轻人微信聊天中的流行,又比如余华不拘小节、敢于直言的“潦草小狗”短视频形象;那么,成长于互联网时代的青年作家们从亮相文坛、写作转型到接受读编反馈和专业批评的渠道都大多来自于新兴媒介。比如林戈声初入文坛是源于2014年获首届类型文学奖首奖,其转型则始于2021年“无界·收获APP双盲命题写作大赛”,这些年来,“写作者林戈声”这个微信公众号一直是她与读者交流的重要平台。又比如从外企品牌工作转为专业写作的龚万莹,在写作之初就能熟练运用各类平台与读者互动,她在小红书上的个人账号尽管迄今为止推送不多,但已积累了1.3万粉丝,不仅推送个人的新作信息,还会直播自己参与的文学活动,在平台上颇具人气。


目前,大部分青年写作的刊发情况是“两条腿走路”:既通过各类新媒介所举办的青年文学奖项、青年发表计划而增加“曝光率”,也会在小有名气后瞄准《人民文学》《收获》等传统文学大刊赛道,以期获得主流认可。然而与其相关的批评研究则是明显向新媒介倾斜,其比重远高于传统学术期刊。换句话说,传统的文学批评与研究对于青年作家的关注并不高。这一方面是因为青年作家的作品往往还不够多,传统学术期刊所习惯刊发的长篇文章确实不是一个初出茅庐的青年作家所能撑起来的;另一方面也与我们长久以来的文学观有关,传统文学研究更倾向于关注经典作家作品,即便涉及青年写作,也多是将多人打包成“文学现象”加以讨论。如今,各类新媒介的出现完全颠覆了这些传统学术研究的逻辑与观念。各类新媒介上的批评文章往往篇幅不长、行文松弛,作者不再受学术体写作的约束,也就卸下了“包袱”、不再“板着面孔说话”,再加上图片、音乐、视频等多种元素的加持,这些文章也就更轻松“好看”。而且,由于新媒介刊发流程较快,由此能及时跟踪热点作家作品,其交互性的基本属性又能迅速链接读者与作者,传播往往只在一键分享转发之间,并达成大规模且精准的扩散。可以说,新媒介时代的文学批评更容易抵达青年写作,二者之间可谓是天然的亲缘关系。

这种亲缘关系使得我们反思长久以来司空见惯的批评观念。比如,曾几何时,我们认为只有被经典化的作家是值得被讨论的,只有伟大作品是值得一读再读的。现如今,各类研究已经揭橥出经典化生成背后的各种场域,远不是用文学性就可以简单概括的。而且,我们开始意识到文学批评不是只可以盖棺定论,也可以谈论附近的人、切近的事,以及处于正在发生、又指向未来的种种变化。而这恰与讨论青年写作的语境完全吻合:青年写作的意义并不在于其眼下的高低得失,而在于其进入写作之初的姿态,所以对其的关注不应是为他们描绘轨迹、评骘高低——这一切还言之尚早,而应当挖掘姿态背后的文学观与现实感,它们从何而来,又将与文学、生活、世界构成怎样复杂的关联,这才是青年写作的意义,是能让我们为之兴奋的价值所在。

除了使文学研究恢复了原有的即时性和大中性特征,新媒介时代的青年批评也使我们开始反思我们习以为常的学术体写作。如今的文学教育所培养出的写作模式大多沿袭自西方学术论文的体例,文章的篇幅、相关术语的运用、精英化的趣味以及其所发布的平台,都决定了这类批评的圈层化与小众化。新媒介所催生的青年批评则背道而驰,往往直接向大众敞开:那些睡前刷到的微信公众号文章,地铁上偶然看到的读书聊天节目,通勤路上听到的读书播客,更多的是接续了印象式批评的传统,它们通俗易懂、明白晓畅,而且在遭遇以前卫和先锋著称的青年写作后,其叛逆性与锐利感会被进一步放大。这也反过来提醒我们,如果离开那些文绉绉的陈词滥调、那些被操演的专业术语,我们能否靠“说人话”来真正抵达一部作品或切入一种现象?进而,我们开始反思批评的意义,它直接建立于文学的肉身、身处于火热的现实,它不是、也不该是进入知网或博物馆的僵死之物,而应当与我们鲜活的生命息息相关。


当然,新媒介的算法逻辑也在一定程度上劫持了青年批评的走向。一方面,被流量裹挟的算法逻辑注定了对“金句式”批评的偏好,即批评最重要的不是深度与广度,而是能否金句迭出、博人眼球。其所迎合的是大部分新媒介使用者碎片化、休闲化的阅读场景:很多时候,我们并不关心评论本身的高下,或是那些被褒贬的作品究竟价值几何,我们只想看看那些俏皮话,会心一笑,给精神做一个愉快的“马杀鸡”。而当这样的偏好面向的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的青年写作时,可能会更为肆无忌惮、有失公正公允,这种“酷评”式的尖酸刻薄于青年、于批评、于文学都并无裨益。另一方面,新媒介技术被运用于为读者“定制作者”,进而反过来为作者“定制读者”,通过这种“双向的类型化”改变了文化导向,种种贴心的“为你推荐”之举在温水煮青蛙中强化、甚至固化了写作与阅读习惯,也由此催生了流行文化、亚文化在青年写作与批评中的泛滥。

凡此种种都在提醒着我们,当新媒介批评这种先锋的形式遇见青年写作这一先锋的内容,其本身应是一种契合,能碰撞出完全有别于传统学术研究的火花。然而,我们是否有可能开采出先锋以外的意义,还需要更为辩证冲正的研究视野。青年,似乎总是与新颖、尖锐、前卫这样的词画上等号,而青年写作往往被期待为在新鲜的、陌生的、不期然之处产生新的灵魂悸动。新媒介时代的文学批评能否实现对这种新颖诉求、尝试与姿态的真正抵达,挖掘出其中带有先锋探索性质与内部革新动力的特质,这是数字化时代留给青年与批评的挑战,也将是青年与批评重寻自身价值的阿基米德支点。

(作者系苏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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