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伊始,在新的物理时间线上,文学期刊呈现了当下最为生动的文学现场。新年第一期,《人民文学》推出作家李凤群的长篇小说《将歌唱》,以“未来小说”的面貌探索科技迅疾发展之下人类的生命与存在,在理性与感性之间寻找平衡;《收获》刊出作家陈继明的长篇小说《大声独白》,聚焦关键词“疼痛”,通过一个疼痛科医生的视角看人、看世界、看人和世界的关系,用故事疗愈心灵;《当代》则首次刊发“90后”作家的长篇小说——东来的《涉过岐流》,在这个乡村少年与城市少年“交换人生”的故事里,人的“变形记”和城乡的迁移、发展形成对照,命运终归无常,时间却奔流不回。无论指涉未来还是当下,无论关注身体的病症还是心理的暗流,作家们都指向了一个共同的主题:人是什么?人有多深?人又如何面向自己内心的沟壑与世界的复杂?我们生活着,我们正在生活中。
——编者
我有个老乡是疼痛科医生。十几年前,在另一个老乡的饭局上我认识了他。他说他从北方调到南方,条件之一就是创办疼痛科。当时全国设疼痛科的医院还很少,不足十家。病因明确的器质性疼痛是在骨科、骨伤科等相关科室就医的,那些顽固的慢性疼痛、心因性和精神性疼痛事实上长期无处医治。老乡所说的疼痛主要指后者。疼痛科主要收治后一类病人。
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有“疼痛科”。出于本能, 我对“疼痛”二字感受深刻,我预料,这也许是一个文学话题。他是医生,几句话之后,他的谈论范围也早就逸出了传统医学,进入到心理学、社会学、伦理学,甚至玄学层面。我们一拍即合,在嘈杂的饭桌上,嘀嘀咕咕聊了很多。我们约好两人过后单独再见一次面。没多久就再一次见了面,之后我又去他的疼痛科泡了半个月,翻了些病例,实际接触了几个病人,也跟踪过几次治疗过程。
陈继明
另一个背景是,我在大学教书。我的每一届学生里都有若干抑郁症、社恐症。有些毕业生在学校很活跃,人情练达,洞晓世故,看上去勿需担忧,但到了社会上同样出问题,甚至是更大的问题。毕业后的前五六年,大部分学生都要经历艰难的“就业危机”。最重要的不是工作岗位稀少,而是孩子们在世俗社会面前,很容易会败下阵来。而在学校,老师们除了上好专业课,都有义务教学生“做人”。有几次从教室窗边路过时,听见里面有老师气壮山河教学生如何做人,我不禁浑身起鸡皮疙瘩。但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可能和我是作家的身份有关,那一类学生总是更喜欢接近我,想甩都甩不开。在调入新单位之前,我曾长期任教,我常感叹,以前的学生和现在几乎不是同一族类。于是我不能不想,这个时代到底怎么了?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还有一个背景是,我单独带着女儿生活了很多年。青春期的女儿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而我仍然是原来那个自以为是的男人。我从我自己身上发现,就算是一个知识分子,一个足够自觉的知识分子,一个会写作的知识分子,在自己的孩子面前仍可能一眨眼变成“法西斯”。我们以为理所当然的那些教育方法,大部分含有武断、封建、虚伪、无知的成分。我敢断定,相当一部分父母和教师,实际上完全不懂人,更别说新情况下的人。人的学问是需要全社会补课的。现代化进程中,最切要的部分,是人的现代化。物质上的现代化容易,似是而非的现代化容易,但人的现代化,甚至还没有跨出第一步。
人是什么?人有多深?
我们真的懂人吗?懂人心吗?
我曾再三地这样问自己。
通过一个疼痛科医生的视角看人、看世界,看人和世界的关系,写这样一部长篇小说的愿望,在我心里变得越来越强烈。
我先写了另外一些小说,比如中篇小说《圣地》,长篇小说《七步镇》,它们或多或少都触及了心理问题和精神问题。这部长篇则延宕了十几年,原因是,当我面对信息堆叠、仍然在急剧变化中的完整世界时,我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认知困境和书写难度,我看到的不是涓涓细流,而是苍茫大海,没有航标,没有方向,没有前人行走过的路径。当我试图进入一个人的内心时,更是茫然无措。一个人的疼痛总是牵出一个人的全部命运,我看到了那些亘古不变的存在谜团——渺小、孤单,不自由、不自知,被隔绝、被遮掩,盲目、晦暗……我看到了新的时代、新的境遇,也看到了罩在人类头顶的原始星空……我看到了具体而微的个体疼痛,也看到了由来已久的普遍的生存疑难……
总之,每当动笔,总觉无力。
但前不久终于写起来了。
我想,可以让事情变得简单些:给这个名叫李杜的医生加一些我那位老乡所没有的特征,比如他喜欢踽踽于途,所到之处,一边在叩问和认识,一边又有新的故事发生。再比如他是个令人半爱半嫌的话痨子,酒量不小,话也很多,喜欢在面海的小酒馆里,约上几个朋友,讲自己或患者的故事,不容插嘴,也不管别人在不在听,只是往下讲。而在另一些不眠之夜,一个人开上皮卡车独自远行,在任意一个地方停下来,低声呓语或大声独白。这样一来,叙事的动力就出现了,水就活了。一年左右,这部小说终于写成。
一部长篇小说的写作,大概有两个过程:一个是,让苍茫大海尽快变成涓涓细流,另一个是反过来,让涓涓细流重新注入苍茫大海。前者主要是技术和方法问题,并不难,后者则很不容易,因为它关乎一个作家的内心宽度和文学胸襟,也关乎一个作家的投入程度和修改意志。其中的挣扎、煎熬,包括快乐、享受,随着作品的发表和出版已然随风而逝,难以追述。而我觉得那是小说的另一半。甚至是更重要的一半。我的幻觉中,有另外一本书存在,它需要把删除掉的、修改过的、力有未逮的部分加进去,把整个攀登和认输的过程加进去。两者加起来才是一部完整的书。而现在,就已经发表的堂而皇之给了一个题目的这部分,说什么都像是轻描淡写,甚至有一点背信弃义。
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也许我在怀念写这本书的整个过程。这本书是我搬进新居后写的第一本书,当时我还不习惯在新环境下写作,总觉得别别扭扭。但是,一两个月之后,当那种魂牵梦系的状态一出现,整个房间,其中的一砖一瓦,似乎都争抢着要做我的助手、我的差役。
有人说,好作品通常比作家本人更聪明一些。但愿《大声独白》比我本人更聪明。谢谢《收获》杂志发表了这部小说。谢谢花城出版社即将出版这部小说。也谢谢隐藏在不明角落的亲爱的读者们。(作者系广东省作协副主席)
《大声独白》简介
这是一个关于疼痛与疗愈的故事。李杜从陕西来到广州读医学院,是因为父亲患有顽固的幻肢痛。在广州,他与美丽空姐坠入爱情,可婚姻只维系了123天。他去美国学习疼痛学与心理学,也参与了对卢旺达惨案幸存者的心理治疗。回国后他创设了私人心理诊所,第一个病人就是父亲。他的口头禅是:“我是用故事看病的人。”所有的慢性疼痛都不是孤立的医学事件,他的治疗途径是深度进入病人的内心世界和人生历程,寻找隐秘病因。一次,在治疗一个患有孤独症的孩子时,猝不及防,他遭遇与谜团紧密粘连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