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年,从讨论青年写作开始。

对于青年批评家而言,关注青年写作,并与青年作家共同成长,既是责任,也是机缘。问题在于,青年批评家如何看待青年写作?应当如何开展批评?又如何认识学术文章与作家作品之间的关联?站在青年作家的角度来看,他们是否关注文学批评?呼唤怎样的批评形式?又如何理解作家与批评家之间的关系?这些,都是青年写作讨论的应有之义,却在注目于青年作家作品与文学现象的学术研究之外。而这,也正是我们探讨“文学批评如何抵达青年写作”的因由。

本期邀请两位评论家臧晴、张高领和青年作家龚万莹,聚焦这一话题,力求真诚的发声与观点的碰撞。希望能有更多的青年人“被看见”,也希望我们的讨论和思考能够被更多的青年人看见。

——主持:李杨(《扬子江文学评论》编辑)

磨刀的朋友

文/龚万莹

写作很多时候是往大海扔漂流瓶。

瓶子漂过去,被人看到,有人觉得什么玩意儿嘛,垃圾。有人看完信息后,轻松抛回。有人珍惜里面的文字,甚至在瓶子里头掏出一些亮晶晶的石头、贝壳或沙粒。这都正常,我们作为读者时也如此,捡瓶子,选瓶子,留下或把它抛回去。

于是不勉强,只等候。你不知道大海把你精心准备的那段文字和擦到发亮的瓶子推给谁,谁又甘愿捡起,而又能捡到谁的回应。那段纸,那点字,能做什么呢,难道真能抵达人的灵魂,在那里嵌入一颗小沙子?这是可遇不可求的情谊。

有些人不仅仅是在捡瓶子,他们把自己的一截灵魂、一把气息也放入了,于是我们就看到伍尔夫指出了哈代小说中的瀑布之声,指出在大自然面前至高者的注视,她分辨出哈代的分辨,那些落在树根与耕地上轻重不同的雨,那刮过质地不同的树木而发出的不同风声,因着她看见了,她伸出手指,为更多读者指出了那个贮存光辉的瓶子——而她自己也是发光的灯塔。她用自己理解的目光擦拭了他的作品,使这瓶子更显光亮。

作品从来是心灵的工作,批评也是。心灵与心灵的情谊,是那么难得。


这工作从来不易。写作者知晓唱一首新歌有多难。很多时候我们张开嘴,里面走出的都是往昔塞进声道的他人的嗓音,想找到一颗新音都是难的。当然,甚至连“新”都值得审视,如果只为了求新而失去了平衡,那唱出来的就连一首歌都不是,虽获巧意,危败亦多。同理,如何在创造中批评,在批评中创造?可见批评也是难的,就像我们难以完全用理性衡量为何这一首歌比那一首歌更特别。但因为难,所以值得做,因为不保证有所得,因此卖力搜寻。在“作者与批评者”之前,再冠以“青年”二字,就更说明,眼前这路是青的,半生不熟的,但也因此就有许多希望的空间。

在开始写作之前,我就喜欢阅读批评文章。从那时到现在,我都对此抱有好奇,各人对于“好”的标准是什么?谁的言语能拨开迷雾,而谁的言语是迷雾本身?并不仅是批评者批评着作者的作品,作者当然也衡量着批评者的文字。写文学批评的人,如此认真地在字与字之间,做方寸的拼杀,这是手艺。评者,能说出基于真心的洞见,是别人没说出来的,或者用独特的方式来说,或者有一些话语可以照亮新的看见。又或者,评者只是在遥远的地方静静地指认并解出文字里的谜题,这些谜题有时候甚至是作者无意间埋下的。那就是曲折的对话,也是文字的情谊。

文学批评对写作是有帮助的。各人的作者道路需要独立摸索出来,而我并不是孤胆英雄。实话实讲,三十多岁试着踏入这全新的行业,我感到怯懦。写作似乎让我变得更软弱。外在可以凭借过往的职业训练,做出自如的样子,内在的敏感却放大了,这颗心难免有起落。但小石头就是在对文学的理解、经验的积累以及他人的善意里一点一点垒起来的,让自己有多一些稳固的东西,这些稳固又不至于拥堵,就像一座有坚硬岩石也有柔软沙滩的岛,这是我目前找到的比较适宜的内心状态。选择开放一片沙滩继续迎接海浪的拍击,但也开始有一些自己可站立得稳的石块。就这么摇晃着,建立着自己。阅读各样的文学批评也是其中的一环。批评家们作为这个行业的从业者,他们钻研的是什么?珍惜的是什么?人心里真觉得好的是什么?当我知晓有人也在为其专业真挚竭力,心就得安慰,就像你孤身行路时,听见遥远的鼓声。

说到青年批评家,我很少先去看他们的职业身份,更多的是看到一篇一篇文章,一个一个灵魂,一张一张不同的脸,因此就变得难以概括。去年,我开始有机会参加一些行业会议,就此遇到许多青年评论家。他们大多先做出害羞寡言状,随身抓着电脑,搭配一只保温杯,在会议正酣、毫无征兆之时突然暴起,对着键盘一顿猛敲,然后推一把眼镜又进入待机状态,待到发言时则出口成章,吐露出一大篇激扬文字。当然,这只是表面的刻板印象,不能作数。如果非要描述这个群体的内在,我大概会说,这是些用心在读作品,并且从他们的独特角度去解读文字的人,他们也是创作者。阅读对他们来说不仅是爱好,也是工作;不仅是工作,也是爱好。我想,动脑或许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在批评和阅读时保持动心。只用理性的工具,可以肢解许多作品,但用心用情才让批评真正有灵魂,才不算是那个笑话里给美人拍X光片,然后指着骨骼图当作美人照片的痴子。有时候咽下太多知识树上的果实,会使人消化不良,胃会变得坚硬,但若是心还软,眼可看,耳能听,那么接纳小说的灵魂空间就还在。


此外,评者也是尺度的寻找者。倒不是说找到了对当下恰切的尺度,就奉为永远的尚方宝剑,这标准总是需要不断寻找、审视、讨论、调整的。寻找尺度,坚持真理,同时保持开放、真诚和善意,我敬重这样的人。他们不是拿着戒尺,随时准备打手心的教导主任,也不是尺度伸缩自如的魔术大师。我想这与他们内心对“真”的态度和看法有关。不为了做出“真”的样子,而去表演一种“真”,也不为了不真心关切的东西,去搓揉一种“真”,只是保持着真心去读去评,动作没变形,一心往真里走,这或许就是理想的批评者了。可谁又能对“真”下论断呢?个人对自己交代罢了。

现实中,兵多未必得胜,勇士也难以靠力大而得救。艺术道路更是如此,不是努力就有用,不是人多就成势,但不可不费力在土地上做各自的耕耘,并对行业中的友谊保持期待。在文学永恒的尺度中,自我是如此徒劳,而真心是如此宝贵。只希望劳作中的作者与评者不只是枉然劳力,而是小心翼翼珍视着彼此心灵。彼此可以不熟,可以来不及打个照面就四散奔逃,但哪怕相隔一座山谷的梅花鹿还是能认出另一只。原来你是,我也是,我们以文字为志业,我们以文字为宝贵。这种认得,本身就是鼓励。

如今,有一些批评家成了我写作路上的伙伴,有时一两句言语,就增添力量,解开路障。有一些虽未曾有机会交谈,但我在他们的文字里看见许多光亮,也暗自将他们当作寂静中的朋友。既然称为伙伴,就是存爱心建造的人。所谓建造,也使锤,也垒墙。作为作者,文字总有进步空间可供探讨。与评者交往,言说有时,倾听有时。当然,有的建议我已在尝试,有的建议我无法采纳,有的建议我等候自己的能力有朝一日能跟上。而我知道,我给出来的东西也需要这样被分类。可那就是伙伴嘛,我们沉默有时,交谈有时,更像是植物群,而不是整齐划一的行道树。但正因为不同,可以彼此补全、磨砺。铁磨铁,才能把彼此的刀刃磨出来,才能返身刺入小说的肌理。说到底,与评者交流的逻辑,亦是交朋友的逻辑。

此时我的桌上,正有一把水仙插在玻璃瓶里,他们作为一个整体,以香气和美对我施加影响。确实是有些瓶子可以让花更香,有些花可以让瓶子更亮的。

(作者系青年作家)

ad1 webp
ad2 webp
ad1 webp
ad2 we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