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贝聿铭的每一张资料照片中,那副粗框圆形眼镜始终如影随形。它不仅映射出他在建筑设计中对几何形态的熟练掌握与坚定信念,也悄然呼应着一个无法绕开的名字——现代建筑的先驱,柯布西耶(Le Corbusier)。
柯布西耶以其先锋理念改变了20世纪的建筑面貌,而他标志性的圆形眼镜亦成为视觉符号。贝聿铭曾经表达过,在哈佛与柯布西耶交流的两天,是他“建筑教育中最重要的两天。”选择这款眼镜,或许正是对这位精神导师的长久致敬。
贝聿铭自青年时起便开始穿西装,一直保持着由专属裁缝量身订制的习惯。多年后,无论身处何地,对仪态的坚持始终未曾动摇。
1970年,贝聿铭夫妇携小女儿前往吴哥窟探访,没有料到途中会遇到游击队发动突袭。一夜之间,旅馆人去楼空。为了脱离险境,他们不得不舍弃行李,挤上一辆临时租来的小车,冒着护照被扣、甚至被误认成当地逃难者的风险,风尘仆仆赶往曼谷机场。
最终一家人顺利飞抵东京。抵达的第一时间,他们便请裁缝为全家重新量身订制衣物。几日后,他们衣着得体、神情从容地现身巴黎。对他来说,仿佛从容是一种天赋,而优雅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生活方式。
这本护照来自1970年代,是贝聿铭众多护照中的一本。扉页后的每一枚出入境印章,几乎都对应着他建筑旅程中的一个足迹。
1972年,贝聿铭职业生涯遭遇重挫,他主导设计的波士顿汉考克大厦在风暴中发生玻璃脱落事故,尽管后经调查,问题源于玻璃材料本身的缺陷,与建筑结构无关,但舆论和行业信任仍一度陷入低谷。
多个原本已在洽谈中的项目戛然而止,其中就包括了IBM办公大楼,和洛克菲勒家族准备兴建的亚洲协会艺术馆。
这个时期,美国国内的建筑市场无法给予他足够的创作空间。于是,他把目光投向海外,从法国到新加坡,脚步愈加频繁,无意停歇,也就留下了这本护照上密集的旅行痕迹。在低谷中转向,是他面对不确定时一贯的冷静与果断。
这张贝聿铭与夫人卢淑华的合影被广泛流传,画面拍摄于他们在纽约上东区的住所,一幢四层联排别墅。靠窗的位置,贝聿铭坐在一把 Thonet 摇椅上,安静而专注,旁边的夫人也是怡然自得。这把椅子由 Michael Thonet 在20世纪初设计及生产,被认为是曲木工艺的开山之作。
柯布西耶也对其推崇备至,将 Thonet 系列视为“现代家具”的象征,并广泛运用于自己的建筑项目中。在贝氏居所,除了这张标志性的摇椅,还能看到 Thonet 209 扶手椅和 Thonet 215R 编织靠背餐椅的身影。
在贝氏居所,除了这张标志性的摇椅,还能看到 Thonet 209 扶手椅和 Thonet 215R 编织靠背餐椅的身影。
贝聿铭极少在自己的建筑项目中涉及家具设计,在除建筑设计外的领域,他相信术业有专攻,更倾向于选择那些经过时间考验、拥有深厚工艺传统的经典作品,让空间自然地承载日常生活的节奏与质感。
1935年深秋,麻省理工的银杏叶正簌簌坠向查尔斯河。贝聿铭伏在宿舍木桌前,钢笔尖蘸着东方墨块研磨的汁液,给苏州的父亲写信。信纸上是工整如建筑草图的楷书:“彼校重艺轻工,如雕梁画栋却无地基”,墨迹在“转学麻省”四字上洇出深潭——二十岁的抉择,竟让宣纸都震颤。
那些辗转南京与上海档案馆的铁匣里,躺着他从青涩到从容的蜕变:1939年纽约世博会期间,他寄给父亲贝祖诒的全英文信中,"No longer a stranger"的宣告仍如钢印般清晰,展露了文化适应的心路。
少年郎的“不再感到陌生”下面划了三条波浪线,像大西洋的潮水漫过唐人街的乡音。
这些信件原藏于南京、上海档案馆,2019年策展人王蕾经贝氏同事线索寻获,因珍贵性沟通多时才获复制许可。
在百年后再回望这些泛黄纸页时,电子扫描仪的蓝光里,浮出贝聿铭钢笔压折纸纤维的力度——那是游子把故园夯进异国冻土的桩基。
除了与家人的通信外,贝聿铭也常通过信件、会议与私人拜访,细致而有策略地沟通设计理念,赢得业主与各方信任。在为华盛顿国家美术馆东馆选址时,他频繁致信馆方与国会,以清晰逻辑与谦逊语气推动方案落地;在香港中银大厦项目中,他更亲自与政府、银行高层多次周旋,调和设计争议与政策限制。他深知建筑是一门公共艺术,真正的设计往往始于纸上沟通。他的信件不只是技术性的解释,更是建立信任与共识的艺术。
建筑师的身份之上,亦拥有外交家的耐心与手腕。
这是一张特殊的手稿,它描绘的是美国肯尼迪总统图书馆暨博物馆的初步草图,也是在“贝聿铭:人生如建筑”展览中为数不多的“潦草”手稿之一。对于贝聿铭而言,这个项目应当是喜忧参半的。
1964年,杰奎琳·肯尼迪(Jacqueline Kennedy)正式宣布贝聿铭成为该建筑设计师。彼时,贝聿铭一家正在意大利度假,他的小儿子贝礼中回忆道:“那时父亲的名字成了报纸字谜游戏的一部分,学校的同学们都知道我是谁了。”
然而,项目进展远没有想象中顺利。由于通货膨胀、居民抗议、时局变动以及杰奎琳再婚等多重因素的影响,图书馆的修建不仅预算缩水,地址还不断发生改变,这种变化导致贝聿铭团队前前后后做了十几个模型,每次用地变动都迫使他们推翻原有方案,从头再来。
经过长达15年的规划与建设,直到1979年,这座建筑才终于在马萨诸塞州的海边落成。
贝聿铭为卢浮宫带来的最大突破,是玻璃。为这座横亘古今的入口,他选择了当时极为罕见的超透无色玻璃作为结构的主要材料,不带绿色杂质,在光线下几乎隐形,配合轻巧的钢索张力结构,使玻璃金字塔得以在广场上轻盈落地,也对周边的历史建筑的古典立面保持了最小限度的干扰。
功能上,金字塔大幅改善了原本狭窄的入口动线,将自然光巧妙引入地下中庭,减少了空间的压抑感,彻底改变了环境体验。
当年,面对法国舆论的质疑与文化压力,这一构想一度引发巨大争议。作为一位华人建筑师,贝聿铭被视为“外来者”,他的太太卢淑华曾回忆道:“从他每晚回家开门的样子,我就能知道他有多累。”
然而,即便在如此沉重的反对声中,贝聿铭依旧保持着他的一贯仪态——笔挺的三件套、圆框眼镜、温和的微笑。如今,玻璃金字塔早已超越初始的争议,成为巴黎城市景观中不可取代的一部分。
贝聿铭在材料运用上极具分寸与判断,值得一提的是还在他对石材与混凝土的处理上,展现出深厚的美学素养。他偏好使用表面未经高抛的石灰石、大理石或清水混凝土,以追求时间与光线在材料上留下的真实痕迹。
例如肯尼迪图书馆使用白色混凝土构成简洁有力的几何体量,辅以玻璃帷幕,引入自然光线与纪念性的庄严感;而伊斯兰艺术博物馆则选用浅色石灰岩,使建筑在强烈日光下呈现温润、克制的质感。他强调材料不是装饰,而是空间语言的一部分,应体现结构的逻辑与文化的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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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聿铭常以头戴安全帽、身着衬衫打领带的形象,出现在建筑工地的资料影像中。当年苏州博物馆修建时的驻场设计师林兵向“家居廊”透露,在整个建造过程中,贝聿铭共从美国飞赴现场五次。
那时他已年届85岁,但每一次到达工地,就几乎是整日驻场,这种认真不懈怠的工作方式,是他一贯的态度,也体现了他对每一个项目细节的执着与尊重。
贝聿铭家中的艺术收藏,多由夫人卢淑华主导挑选。她并不看重作品的市场价值,更在意其能否激起内心的共鸣。其中一件颇具意义的藏品,来自家族挚友、著名艺术家赵无极。贝与赵两人不仅私交深厚,在艺术与建筑的创作过程中也常有交流和互相启发。
值得一提的是,贝聿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卢浮宫玻璃金字塔的缘起,也跟赵无极密切相关。正是由他牵线,将这位冉冉升起的建筑师介绍给卢浮宫改造计划的负责人埃米尔·比亚西尼(Emile Biasini),开启了这段现代建筑与历史地标之间的关键对话。
而贝聿铭与艺术界的深厚情谊,是其建筑生涯中不可忽视的精神底色。他不仅是现代主义建筑大师,更是一位深谙艺术交融之道的文化使者,与张大千、巴内特·纽曼(Barnett Newman)等东西方艺术巨擘保持着长期密切的交往,形成了独特的跨领域对话。
贝聿铭年轻时曾造访艺术大师亨利·马蒂斯(Henri Matisse)的家,并到访亨利·摩尔位于英国的工作室,亲自委托对方为达拉斯市政厅创作巨型雕塑。后来,在贝氏夫妇举行的热闹派对及晚宴上,艺术家和建筑师都能与其他文化先锋聚首一堂,互相交流。
在为房地产开发商威廉·齐肯多夫(William Zeckendorf)工作的时期,贝聿铭不仅积累了丰富的商业项目经验,更重要的是,他在实践中逐步建立起一套高效的客户沟通方法,这对他之后的职业生涯产生了深远影响。
他很快意识到,传统的建筑图纸常常把客户们搞得云里雾里,尤其是在涉及更复杂的城市规划项目时尤为明显。于是,贝聿铭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尝试,他以缩尺模型取代平面图纸,将设计具象化。
这一改变,迅速使沟通变得极具说服力和有效性。波士顿市的一位规划官员曾感叹:“任何一个门外汉都可以(通过缩尺模型)理解某一特定项目所蕴含的意义——设计图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做到这一点。”
即便在后期创作苏州博物馆时,贝聿铭依然亲自把关每个细节,模型中的树木、叶子颜色和形态,甚至每一块石板的安排,他都一一确认,确保每个部分都能完美呈现他的设计理念。
麻省理工学院档案馆的防弹玻璃柜内,《香港银行家会所》模型正渗出1939年的野心。柚木雕刻的骑楼立柱间,现代主义钢架如手术刀切入岭南砖瓦——这抹东西方碰撞的裂痕,将在四十年后的香山饭店化作月洞门与混凝土的缠绵。
展厅内,港大学生正用亚克力重构台中路思义教堂的1.8万根木构。当东京运来的曲面壳体拼合时,策展人发现了1942年贝聿铭的铅笔批注:“曲面即人性”——被历史档案湮没的箴言,终在模型中苏醒。第二段文字替换
而早年为美国国家大气研究中心设计的建筑模型,更是长期摆放在他家中客厅一角,足见这是他事业转型期极具分量的一步。
十件物品勾勒出的不仅是贝聿铭的建筑轨迹,也是他作为一个人的细腻折射。在顺境中沉稳推进,在低谷中转向他方,他总以从容姿态和坚定节奏,走过建筑师漫长的职业旅程。
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如今看来,恰恰是他思想与选择最真实的注脚。那么,当我们再次走进他所建构的空间时,是否也会因此多了一份更深的理解与共鸣?
贝聿铭:人生如建筑
I. M. Pei:Life Is Architecture
展期:2025年4月26日-7月27日
地址:上海黄浦区苗江路678号,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
摄影| 伟豪
文| qili、婕妤
编辑| 婕妤、冷面
设计丨 大可
图片提供| M+、PS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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