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敲窗时,案头忽见故友寄来《高唐帖》残卷。展卷如见故土云气,三十载离索忽成檐下奔雷,震得砚池浪涌,墨色竟洇作少年时窗外的岷江烟水——
半山悬橹渡星河,一橇松涛钓楚波。
若问行人何处老,杜鹃声里旧关河。
此乃昔年别高唐时题壁诗,而今字迹斑驳如我鬓边霜雪。犹记那日舟发渡口,两岸青山似铁门阖闭,猿声啼碎斜阳,母亲以竹枝蘸江水点我眉心,叹道:“此去人间皆逆旅,眉间川字莫成纹。”谁料一语成谶,半生风尘辗转,眉川早化千叠浪,却无一浪拍得回乡岸。
高唐之魂,在云。宋玉笔下“朝云暮雨”不过皮相,其神髓实为天地吞吐的一口浩然气。巫山十二峰是云中列戟,瞿塘滟滪堆乃浪底伏兵,更有盐道背夫踏雾而行,扁担两头挑着巴山夜雨与荆楚晨曦。今观帖中“云栈”二字墨痕飞白,恍惚见百丈崖壁上凿痕如泪,那是千年纤夫以骨为笔、以血为墨写给苍天的行草家书。
最痛处却在帖末残句:“故园梨雪应覆井”。想我家族老宅天井中,原有一株三百岁梨树,花开时似雪涌天门,花落时如素幡招魂。去岁闻老宅坍圮,梨树被伐作新祠梁木,从此春风再无白头吟。忽忆及贺铸“梧桐半死清霜后”之句,欲和半阙,却见砚中倒影摇晃——原是离乡人不敢临水,恐照见自己已成故园的活碑。
江山重复争供眼,风雨纵横乱入楼。
三十年来家国事,一生襟抱未曾休。
高唐贴
清晨五点钟,老槐树的年轮开始呼吸。我站在柴府花园的残碑前,指尖抚过被黄河水沁透的青砖,八百年前后周世宗柴荣操练水军的鼓点,正沿着砖缝里的苔藓攀爬上来。护城河对岸,李苦禅纪念馆的檐角挑破薄雾,恍如先生悬腕时遗落的枯笔。
祖父总说高唐是浸在墨汁里的城。大觉寺的银杏叶飘到鱼邱湖上,涟漪便成了《快雪时晴帖》的走锋;苦水井的辘轳转动声里,藏着颜真卿《祭侄文稿》的顿挫。那年我攥着毛笔偷溜进书画城,看装裱师傅用鬃毛刷将晨曦刷上绢本,整条街的宣纸都在北风中簌簌作响,像是无数个朝代在此晾晒心事。
正午的鼓楼路蒸腾着老豆腐香。卖豆腐的老杨头依旧用祖传的紫铜锅,锅底结着三十年的豆痂。我凝视着豆腐在青花碗里颤巍巍的模样,突然想起母亲的手擀面——那些被夕阳拉长的面片落进滚水,分明是银河坠入黄河的支流。街角的罗汉饼铺亮起灯笼时,冰糖在铁锅里融化的脆响,惊醒了沉睡在琉璃井底的宋词韵脚。
暮色漫过龙启山时,我在双海湖畔遇见最后的摆渡人。他的木桨切开水面,搅碎了倒映的北斗七星。"现在都走黄河大桥啦",老人指着远处闪烁的车灯,"但月亮还是爱坐我的船"。船舷上的水珠滚落,在暮色中串成舍利塔飞檐下的铜铃。对岸芦苇荡里忽然惊起白鹭,翅膀拍打声惊醒了康熙年间某位县令题在石壁上的残诗。
子夜的古槐开始降雪。树洞里飘出光绪年的地契残片,纸角还粘着盐碱地的霜花。我蹲在文庙的泮池边,看自己的倒影被锦鲤啄碎成星子,恍惚听见幼时临摹《多宝塔碑》的沙沙声。护城河突然涨潮了,带着鱼山曹植墓的松涛与三十里铺的麦浪,将我的影子冲拓成碑林里某块无字残碣。
黎明前最深的黑里,县城开始显影。晨雾中浮现的不仅是青砖灰瓦,更是所有游子用乡愁显影的底片——那些被岁月曝光的,最终都成了《高唐州志》里未及收录的注脚。黄河水在远处打了个回弯,将整座古城揽成一方洇着墨的端砚,而我的脚步声正沿着城墙根,走向某个尚未落款的黎明。
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