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秀芳,你还记得我吗?"母亲的声音在狭小的客厅里颤抖。
二十年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那个雨夜,姨妈留下一纸短笺,与纺织厂的司机不辞而别,留下满城风雨和家人的担忧。
如今,国企改革浪潮中,父母双双下岗,生活的重担压得他们喘不过气。
姨妈的来信像一根救命稻草,带着学费和期盼已久的团聚。
当母亲推开广州那间小服装厂的门,看到站在那里的男人时,她的世界仿佛在一瞬间坍塌。
"是...是你?"
01
姨妈的手指总是带着淡淡的茉莉花香。
那是她每天早上洗完手后涂的雪花膏,一点点抹开,细致得像是在对待什么宝贝。
那年我八岁,姨妈三十岁。
在我们那个小县城里,三十岁的未婚女人是个异类,像是一道无法融入风景的裂缝。
姨妈住在离县城二十里地的村子里,每月初一十五,她都会来看我。
挎着一个补了又补的蓝布包,里面装着鸡蛋、红薯和自家腌的咸菜。
有时还会有我最爱的糖果,用油纸一颗一颗包好,塞在包的最底层。
"小雨,猜猜姨妈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她总是这样问我。
我会装作思考的样子,然后绽放一个灿烂的笑容:"是糖!"
姨妈会笑着摸我的头:"就知道骗吃骗喝,跟你妈小时候一模一样。"
母亲是街道办的打字员,每天穿着整齐的蓝色制服,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
父亲在纺织厂当工人,很少说话,眉头总是紧锁,好像永远有解不完的难题。
我家住在单位分的两居室里,客厅的墙上挂着全家福,照片里的每个人都是标准的微笑。
唯独姨妈的笑不一样,她的眼睛里有光,像是藏着一片星空。
1977年的夏天特别热,蝉鸣声从早到晚不知疲倦地响着。
外公来我家吃饭,胡子拉碴的,眼睛里布满血丝。
"秀芳啊,三十岁了,再不嫁人,村里人该戳脊梁骨了。"外公夹了一筷子肉放在姨妈碗里。
姨妈低着头,筷子在米饭上划着看不见的图案。
"爸,我想再等等。"
"等什么等!"外公的声音突然提高,吓得我差点把碗打翻,"李家闺女,哪有挑三拣四的道理!"
母亲安抚地看了姨妈一眼:"爸,您消消气,秀芳这不是工作忙嘛。"
姨妈在镇上的小学教书,教语文。她的粉笔字写得特别好,学生们都喜欢她。
"什么忙不忙,分明是眼高手低!"外公重重地放下碗,"王家提亲多少次了?张家的小儿子上次不是也来了吗?一个个多好的小伙子!"
姨妈把头低得更深了,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你们都不懂。"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外公站起身,抬手指着姨妈:"李秀芳,我告诉你,老子这辈子就你一件事没办成,我不信治不了你!你给我听着,这次要是再推三阻四,我就断绝父女关系!"
客厅里一片寂静,连蝉鸣声都显得刺耳。
母亲抿着嘴,轻声劝着外公坐下。
父亲则低头吃饭,仿佛没听见这场争执。
姨妈的睫毛微微颤动,我看见一滴泪落在她的碗里。
那天晚上,我听见姨妈和母亲在客厅小声说话。
"姐,你说我该怎么办?"姨妈的声音哽咽。
"听爸的吧,"母亲叹了口气,"女人嘛,总归是要嫁人的。王建国不错,供销社的会计,工作稳定,人也老实。"
"可是..."
"别可是了,秀芳。爸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了,你都三十了,村里那些风言风语,你让爸妈怎么做人?"
一阵沉默后,我听见姨妈问:"姐,你嫁给姐夫,后悔过吗?"
母亲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很久,她轻声说:"命就是这样,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
02
秋天,外公突发心脏病,被紧急送到了县医院。
病床前,外公握着姨妈的手,脸色蜡黄:"秀芳啊,爸这辈子就这一个愿望了,看你成家立业,你就答应了吧。"
姨妈跪在床前,泪流满面。
母亲站在一旁,脸上是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
父亲抱着我站在门口,轻声对我说:"姨妈要嫁人了,以后我们就不能常见到她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姨妈嫁人了就不能常见,但看着大人们的表情,我没敢问。
外公病愈后,姨妈和王建国的婚事很快定了下来。
王建国是县城里有名的人物。
不是因为他的外表,那副金丝眼镜和微胖的身材并不出众。
而是因为他的职位——县供销社会计,掌管着整个供销社的账目。
那个年代,供销社是县里最重要的单位之一,几乎垄断了所有日用品的供应。
王建国的父亲曾经是县委书记的秘书,这层关系让他在三十岁就坐上了会计的位置。
"秀芳啊,你有福气,嫁给建国,一辈子不用操心柴米油盐了。"这是村里人的普遍看法。
订婚后的第一个星期天,王建国开着单位的吉普车,带着姨妈去郊外野餐。
那是我第一次坐汽车,觉得新奇极了。
母亲特意给我梳了两个小辫子,穿上新做的红色棉袄,让我跟着姨夫姨妈一起去。
"小雨乖,一会儿姨夫给你买好吃的。"母亲叮嘱我。
车子在颠簸的土路上行驶,扬起一路黄尘。
王建国开车很稳,不时通过后视镜看一眼姨妈。
"秀芳,你今天真漂亮。"他的声音温和而克制。
姨妈勉强笑了笑,看向窗外:"谢谢。"
车子停在了一片小树林旁边,附近有一条小溪,水流清澈见底。
王建国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个大篮子,里面装满了食物——白面馒头、熏肉、水煮蛋,还有一瓶罕见的汽水。
"我托人从省城带回来的,听说女孩子都喜欢这个。"王建国献宝似的打开汽水。
姨妈礼貌地点头表示感谢,但眼睛里没有一丝喜悦。
我不知道大人之间的事,只顾着贪婪地吃着香喷喷的熏肉,嘴巴油得发亮。
王建国看着我笑:"小雨吃得真香,以后想吃什么,姨夫都给你买。"
"真的吗?"我抬头,眼睛亮晶晶的,"我想吃糖葫芦,还想吃冰糖葫芦,还有..."
姨妈突然打断我:"小雨,别这么贪心。"
王建国连忙说:"没事,孩子嘛,喜欢吃甜食很正常。"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奶糖,剥开糖纸递给我。
我接过糖,偷偷看了一眼姨妈,她脸上的表情让我不敢立刻吃下去。
那种表情很复杂,既不是生气,也不是难过,而是一种...无力感。
野餐结束后,王建国提议去县城的照相馆照一张合影。
"秀芳,我们订婚了,该留个纪念。"
姨妈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县城的照相馆在一条繁华的小街上,是一栋西式的二层楼房。
掌柜的认识王建国,热情地招呼我们进去。
"建国,这是你未婚妻吧?真漂亮!"
王建国骄傲地点点头:"是啊,我们来照张合影。"
照相馆里有各种背景布和道具。
掌柜推荐了一个"洋气"的背景——蓝天白云下的希腊神庙。
姨妈换上了一件鲜红的旗袍,是照相馆提供的。
她站在那里,像一朵在风中摇曳的罂粟花,美丽而忧伤。
王建国穿着他最好的中山装,站得笔直,脸上是标准的微笑。
我被安排坐在他们前面的小凳子上,手里抱着一个洋娃娃。
"笑一笑,一、二、三——"
闪光灯亮起,定格了这一刻。
两周后,姨妈拿到了这张照片,小心翼翼地用纸包好,放在了她的布包里。
"挺好的,你们很登对。"母亲看着照片感叹。
姨妈没有说话,只是抿着嘴,眼神飘向远方。
03
婚期定在1978年春天,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准备着。
外婆张罗着做嫁妆,每天忙得脚不沾地。
母亲帮着置办新衣新鞋,跟裁缝反复确认款式。
父亲则和王建国一起,商量着婚后的住房问题。
王建国住在单位分的一室一厅里,虽然不大,但在县城已经算是不错的条件了。
姨妈看似也在忙碌,但我注意到,她的笑容越来越少,眼圈却越来越红。
有一天晚上,我起床去喝水,看见姨妈一个人坐在客厅的黑暗中,默默流泪。
"姨妈,你怎么了?"我小声问道。
她抹了一把眼泪,勉强笑了笑:"没事,有点感冒,眼睛不舒服。"
我点点头,虽然不信,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又过了几天,母亲和姨妈大吵了一架。
我躲在房间里,隐约听见母亲说:"你到底想怎样?全家人都在为你的婚事操心,你倒好,一天到晚愁眉苦脸的!"
姨妈的声音很轻,我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母亲又说:"现在反悔?你疯了吗?爸的身体刚好一点,你想再气出个好歹来?"
晚饭时,气氛格外凝重。
姨妈几乎没怎么吃东西,就说要回学校备课,起身离开了。
王建国来接她,满脸堆笑:"秀芳,我陪你回去吧。"
姨妈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
母亲望着他们的背影,叹了口气:"这孩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父亲沉默地吃着饭,好像没听见母亲的话。
婚礼前一个月,姨妈搬回了外公外婆家,说是准备嫁妆。
每周末,她会抽空来县城看我们,但停留的时间越来越短。
我发现,姨妈的性格变了,以前爱笑爱闹的她,变得沉默寡言。
有时候,她会长时间地站在窗前,望着远处的山,眼神空洞。
"姨妈,你不开心吗?"我有一次忍不住问道。
她蹲下身,轻轻抱住我:"小雨,记住,无论发生什么,姨妈都爱你。"
我懵懂地点点头,不明白她话中的含义。
婚礼前两周,王建国来我家,带了一对金耳环,说是送给姨妈的结婚礼物。
"麻烦嫂子转交一下,我这两天要去省城开会,直接去不方便。"
母亲点头答应,把小盒子收好。
王建国临走时,又拿出一个小纸包:"这是给小雨的,我听说她喜欢吃糖。"
那是一盒高级巧克力,在那个年代,是非常罕见的奢侈品。
"谢谢姨夫!"我欢呼雀跃。
母亲把巧克力锁进了柜子里:"这么贵重的东西,得省着吃。"
姨妈来的那天,母亲把金耳环交给了她。
"建国对你不错,这耳环至少值三四百块。"母亲感叹道。
姨妈接过小盒子,打开看了一眼,然后默默合上。
"嗯,他人是不错。"
她的语气平静得可怕,没有一丝一个新娘子应有的喜悦。
04
晚上,我偷偷溜进姨妈的房间,想让她讲故事给我听。
姨妈正坐在床边,手里捧着一本破旧的笔记本,似乎在写什么。
见我进来,她慌忙合上本子:"小雨,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姨妈,给我讲个故事吧,就讲上次那个会飞的小姑娘的故事。"
姨妈笑了笑,拍拍床边的位置:"来,坐这儿。"
她讲了一个我从未听过的故事,是关于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小鸟。
"小鸟每天都望着窗外的蓝天,想要飞出去。可是笼子的门锁得紧紧的,它只能在笼子里唱歌,唱得很伤心。"
"后来呢?"我睁大眼睛。
"后来啊,有一天,一阵风吹来,把笼子的门吹开了。小鸟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飞走了。"
"它不会后悔吗?笼子里有吃有喝的。"我天真地问。
姨妈摸摸我的头,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
"自由比吃喝更重要,小雨。也许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姨妈变成了一只鸟,飞向远方的天空。
一周后的清晨,梦境成了现实。
早饭时间,外婆突然闯进我家,头发凌乱,衣服都来不及扣好。
"秀红,秀红!"她颤抖着喊着母亲的名字,"秀芳不见了!"
母亲手中的碗"啪"地掉在地上,瞬间碎成几瓣。
"什么叫不见了?"
"她...她留了封信就走了!"外婆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母亲扔下抹布就往外跑,父亲一把拉住她:"别急,我跟你一起去。"
我被留在家里,不知所措地站在窗前,看着父母匆忙离去的背影。
几个小时后,父母回来了,脸色难看得吓人。
姨妈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床上只有一张小纸条:
"我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我选择追求自己的幸福。"
短短的一行字,却像一枚炸弹,把所有人的生活炸得粉碎。
外公差点又犯了心脏病,连续几天不吃不喝,眼睛深深地陷了进去。
外婆整日以泪洗面,一遍遍翻看姨妈的照片,像是要从中找出什么线索。
父亲带着几个工友去了车站,问遍了所有可能的人。
母亲去了姨妈的学校和朋友家,却一无所获。
唯一的线索是,村口的刘大娘说,她凌晨看见一个陌生男人开着货车从村口经过。
"好像是镇上纺织厂的司机,年轻小伙子,以前来送货见过几次。"
这个消息像一阵风,迅速在村子里蔓延开来。
"李秀芳那个不要脸的,跟人私奔了!"
"早看出来她不正经,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可怜王家的建国,这下颜面扫地了。"
王建国得知消息后,气得脸色铁青,摔碎了家里的半数餐具。
他来我家里时,眼中满是怒火和羞辱。
"伯父伯母,秀芳要是回来,您告诉她,我不要她了!"
他摔门而去,背影僵硬而愤怒。
县城里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那个李秀芳,本事不小啊,骗了王家的彩礼,又跟人跑了。"
"听说是跟纺织厂的司机,那小子长得倒是挺精神。"
"这下李家的脸可丢大了,以后怎么在县城立足?"
流言蜚语如同一把把刀子,扎在我们家每个人的心上。
母亲不敢去街道办上班,父亲也请了一周的假,足不出户。
我被禁止出门玩耍,只能在家里闷着。
母亲写了一封又一封信,寄到可能的地方,希望能找到姨妈的下落。
"只要她平安就好,"母亲在深夜里轻声对父亲说,"无论她做了什么,她都是我妹妹。"
父亲沉默地搂住母亲的肩膀,没有说话。
在那个没有手机、电话稀少的年代,寻人如同大海捞针。
姨妈,就这样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就像她从未存在过一样。
05
时光像一把钝刀,缓慢而坚定地切割着记忆。
1982年,外公去世了,临终前仍念叨着小女儿的名字。
1985年,外婆也离开了人世,带着对女儿的思念和遗憾。
我从小学升入中学,又从中学考入大学。
长大后的我,渐渐理解了更多事情。
在那个年代,一个农村女孩逃婚,是需要多大的勇气。
而那个被迫离开家乡的姨妈,又在哪里安身立命?
母亲的抽屉里,有一个专门存放姨妈照片的小盒子。
她总是在深夜,独自一人打开它,一张一张地看,眼泪无声地流下。
"你姨妈小时候,最听话了。"母亲总是这么说,声音里满是怀念。
关于姨妈的消息,只有零星碎片。
一个远房亲戚说,他在广州的服装市场上,好像看见了和姨妈长得很像的人。
另一个在南方打工的乡亲带回消息,说在某个小工厂里,见过一个叫李秀芳的女工头。
但当母亲顺着线索去找时,那里的人说,那个人早就离开了。
日子在平淡中流逝,我们的生活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1998年,国企改革大潮袭来。
父亲所在的纺织厂资不抵债,全厂职工下岗。
母亲工作的街道办也因机构改革被撤并,一纸通知,二十年的工龄成了过去。
年近五十的父母,突然面临着生活的窘迫。
而我,刚考上大学,每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像一座大山压在家里。
父亲开始四处打零工,修水管、贴瓷砖、看工地。
母亲则在菜市场租了个小摊位,卖一些简单的日用品。
每天回家,他们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但从不在我面前提及辛苦。
"我和你爸身体好着呢,你只管安心读书。"母亲总是这样说。
但我知道,他们已经把能借的钱都借遍了,家里的存款也见了底。
就在这时,一封信改变了一切。
1998年深秋的一个傍晚,我放学回家,看见父母神情凝重地坐在桌前。
桌上放着一封拆开的信,信封上的邮戳来自广州。
"谁来的信?"我随口问道。
母亲的声音有些发抖:"你姨妈...秀芳的。"
我愣住了,心跳突然加速。
二十年了,杳无音信的姨妈,突然出现了。
信纸已经被翻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我迫不及待地拿起来,一目十行地看着。
"亲爱的姐姐..."
姨妈在信中说,她通过老家的熟人,得知了家里的困难。
她在广州开了一家小服装厂,生活还算稳定。
她愿意资助我完成学业,并且真诚地邀请母亲去广州相聚。
"二十年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家人。原谅我的自私,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信的最后,附上了一张银行汇票,数额足够支付我整个大学期间的费用。
父亲的脸沉了下来,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情感。
"把钱退回去!我们不需要她的施舍!"
母亲紧紧攥着信纸,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可是孩子的学费..."
"我们自己能解决!"父亲的声音坚定,但眼神闪烁。
我知道,父亲说这话时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夜深人静,我听见父母房间传来低声的争论。
"都二十年了,秀芳好不容易联系上,你就这么拒绝?"
"她当初不声不响地跑了,让全家人担心成那样,现在寄点钱就想一笔勾销?"
"可她毕竟是我妹妹啊...我这辈子就这一个亲人了..."
母亲的声音哽咽了。
第二天早晨,父母都红着眼睛。
但母亲的目光中多了一丝坚定。
"我决定去广州看看秀芳。"她说,声音平静而坚决。
父亲沉默了很久,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你去吧,替我看看她过得怎么样。"
母亲转向我:"小雨,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我毫不犹豫地点头。
这个从小在我记忆中如同神话般存在的姨妈,我怎能不去见她一面?
06
北方的秋天已经很冷,南下的列车却挤满了人。
绿皮火车摇摇晃晃,像一条疲惫的长龙,载着满车厢的梦想和希望,向南方爬去。
母亲坐在靠窗的位置,目光穿过玻璃窗,望向远处飞速后退的田野和村庄。
"我和你姨妈小时候,最喜欢的游戏是过家家。"母亲突然说道。
"她总是做妈妈,我做爸爸。她会用树叶和野花,布置出一个小小的'家'。"
我静静地听着,看着母亲眼中慢慢浮现出回忆的光彩。
"秀芳从小就聪明,读书比我好,做事比我巧,长得也比我标致。"
母亲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车窗,仿佛在抚摸过去的时光。
"按理说,她应该比我有更好的前程。只是她生在农村,没能像我一样考上中专,分到城里工作。"
火车驶过一个又一个陌生的站台,窗外的风景越来越陌生,口音也越来越难以辨认。
"她从小就有主见,我劝她顺从父母的安排,她却总说,一辈子那么长,不能凑合着过..."
母亲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听不见了。
车厢里的灯光昏黄,照在母亲的脸上,勾勒出岁月留下的每一条皱纹。
"你知道吗,小雨,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初我能支持她一点,而不是一味劝她听话,是不是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我握住母亲的手,感受到她指尖的颤抖。
"妈,姨妈这次主动联系我们,说明她心里一直有我们。"
母亲点点头,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是啊,血浓于水,不管发生什么,我们始终是亲人。"
列车在第三天清晨到达广州。
一下火车,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与北方的干燥截然不同。
陌生的方言在耳边回响,高大的楼房鳞次栉比,川流不息的人群让我们感到一丝茫然。
母亲紧紧握着姨妈信中留下的地址,四处打听方向。
好在热心的路人告诉我们,可以坐公交车到城郊的一个工业区。
"秀芳服饰厂,知道吗?"母亲用生硬的普通话问一个路过的工人。
那人摇摇头,又指了指前面的路口:"一直走,右转,有很多小厂。"
我们拖着简单的行李,沿着指引的方向走去。
工业区里,一排排的厂房连成一片,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混杂的气味。
好几次,我们走错了路,又不得不折返。
母亲的脚步越来越慢,脸上的期待渐渐被疲惫和失望所取代。
"会不会找错地方了?"她喃喃自语。
正当我们几乎要放弃时,一个转角处,一块不起眼的招牌映入眼帘。
"秀芳服饰",简单的四个字,却让母亲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厂房不大,但很整洁,门口堆放着几捆刚送来的布料。
我们刚刚走近,就听见里面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
"这批布料质量不行,退回去重新选!我们做的是外贸订单,质量必须过关!"
那声音熟悉又陌生,让母亲的脚步顿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半掩着的门。
厂房里,二十多名女工正埋头操作缝纫机,针脚声密集得像雨滴落在屋顶。
一个身材微胖、穿着朴素的中年女人站在一堆布料前,正在认真检查。
她抬起头,看见门口的我们,手中的布料掉在了地上。
"姐..."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眼中的泪水几乎是瞬间就涌了出来。
母亲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二十年的光阴,在这一瞬间消融。
姨妈和母亲相拥而泣,泪水打湿了彼此的衣襟。
"对不起...对不起..."姨妈一遍遍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像是要把二十年的歉疚都倾吐出来。
母亲轻拍着她的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围的女工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好奇地看着这一幕。
姨妈擦了擦眼泪,向她们摆摆手:"你们继续工作,这是我姐姐和外甥女,从北方来看我的。"
女工们露出了然的笑容,纷纷打招呼:"李老板的姐姐好!"
"小雨!"姨妈转向我,眼中满是难以置信,"都这么大了,都是大姑娘了!"
她的手抚上我的脸颊,熟悉的温度让我恍如回到了童年。
"姨妈..."我鼻子一酸,叫出这两个字,才发现自己也哭了。
姨妈带着我们参观了她的小厂房。
虽然不大,但设备齐全,工人们的工作台整洁有序。
"我主要接一些外贸订单,做女装,利润还可以。"
她边走边介绍,语气中带着一丝自豪。
母亲轻轻握住她的手:"秀芳,你...过得还好吗?"
姨妈点点头,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彩。
"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刚开始那几年,确实很苦...但现在,厂子步入正轨了,生活也稳定下来了。"
姨妈带我们穿过厂房,来到后面一栋三层的民房前。
"这是我住的地方,就在厂子后面,方便照应。"姨妈推开门,领我们走进她的家。
07
房间不大,却布置得温馨整洁,简单的家具摆放得井然有序,角落里一盆绿植给这个空间增添了几分生机。
"你们先坐,我去倒茶。"姨妈热情地招呼着,脸上洋溢着久违的笑容。
母亲环顾四周,眼神中满是复杂的情绪。
二十年的分离,无数个日日夜夜的牵挂和担忧,如今终于有了答案,却又带来更多的疑问。
"这些年,你们...过得怎么样?"母亲小心翼翼地问道。
姨妈从厨房探出头来,脸上的表情柔和了许多。
"开始很难,但我从没后悔过。老陈对我很好,比我想象的任何生活都好。"
"老陈是..."我忍不住问道。
"就是和我一起离开的人,"姨妈轻声回答,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他去送货了,应该很快就回来。你们能见到他,我很高兴。"
母亲坐在沙发上,双手紧握在一起,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会面做着心理准备。
正当姨妈端着茶水从厨房出来时,门铃突然响起。
"一定是老陈回来了。"姨妈放下茶壶,满脸笑容地快步走向门口。
我和母亲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心跳突然加速。
这个让姨妈义无反顾抛弃一切的男人,终于要出现在我们面前了。
门打开了,一个穿着朴素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他个子不高,身材略微瘦削,皮肤黝黑,手上有着常年劳作留下的茧子。
然而,就在这一刻,母亲的表情突然凝固了。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嘴唇微微颤抖,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
"是...是你?"母亲的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