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远把车停在村口的老柳树下时,夕阳正将最后一抹余晖洒在青溪村斑驳的瓦檐上。他熄了火,却没有立即下车,只是透过挡风玻璃望着那条蜿蜒进村的小路——七年了,他第一次回来,却是为了参加母亲的葬礼。

车门打开的瞬间,熟悉的青草气息夹杂着泥土的芬芳扑面而来。程远深吸一口气,胸腔里泛起一阵酸涩。他拎起行李,皮鞋踩在碎石路上发出咯吱声响,惊起了路边草丛中的几只麻雀。

村口那棵老柳树还在,比记忆中更加粗壮了。五月的柳枝垂下翠绿的帘幕,在晚风中轻轻摇曳。程远伸手抚过粗糙的树皮,指尖触到一道刻痕——那是他十二岁时用小刀刻下的身高标记,旁边还有母亲娟秀的字迹:"小远,2003年5月"。

"程家小子回来啦?"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程远转身,看见拄着拐杖的张大爷正眯着眼睛打量他。

"张伯,"程远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我回来...看看我妈。"

老人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你娘走得很安详,就是临走前一直念叨你。"他叹了口气,"进去吧,屋子王婶帮着收拾过了。"

程远点点头,喉咙发紧。他告别张大爷,沿着小路向村里走去。路过村中的小卖部时,老板娘探出头来:"哟,这不是程家的大学生吗?你娘可把你照片贴在柜台后面好多年呢!"

每一个遇见的人都像一面镜子,照出程远这些年对母亲的疏忽。他的脚步越来越沉,直到站在那扇斑驳的木门前——门楣上"家和万事兴"的横批已经褪色,那是母亲最爱的对联。

钥匙插入锁孔的瞬间,程远的手微微发抖。门开了,一股淡淡的霉味混合着晒过的被褥气息涌出来。夕阳从西窗斜射进来,将客厅照得半明半暗。家具都蒙着白布,地上落了一层薄灰。

程远放下行李,轻轻揭开沙发上的白布。那个印着牡丹花的旧沙发还在,扶手处磨得发亮——母亲总爱坐在那里缝补衣物。他仿佛又看见母亲低头咬断线头的侧脸,银白的发丝垂在耳边。

卧室里,母亲的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程远坐在床沿,发现枕头下露出一角布料。他抽出来,是一件洗得发白的小背心——那是他七岁时穿的,肩头处有一个歪歪扭扭的补丁。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七岁那年的夏天特别炎热。青溪村后的黑龙潭成了孩子们避暑的天堂。母亲再三警告程远不许去深水区,可那天午后,趁母亲午睡,他还是跟着大孩子们溜了出去。

潭水清凉,程远和其他孩子比赛狗刨,溅起大片水花。他们越游越远,直到深水区的寒意从脚底漫上来。正当他们嬉闹时,岸上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小远!"

程远回头,看见母亲站在岸边,脸色惨白。她手里攥着一根柳枝,声音发抖:"快上来!"

孩子们吓得纷纷上岸。程远磨蹭着走到母亲面前,母亲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举起柳枝——却在落下时变成了轻轻的拂拭。"你要吓死娘吗?"母亲的眼泪滴在程远肩膀上,"这潭子去年还淹死过人..."

回家的路上,母亲一直紧紧攥着他的手。程远记得自己拔了一株狗尾巴草,讨好地递给母亲。母亲接过草,用它轻轻抽打他的屁股,一点也不疼。现在想来,那动作里全是后怕与心疼。

程远摩挲着背心上的补丁,眼眶发热。他拉开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有一个铁皮盒子。打开后,里面是顶针、线团和一把小剪刀——母亲的缝补工具。顶针内侧刻着一个"远"字,是他上小学时顽皮刻上去的。

衣柜里挂着的衣服不多,大多是素色的。程远的手指抚过一件藏青色外套,在口袋里摸到一张折叠的纸。展开后,是他大学时寄回家的明信片,背面写着"一切安好,勿念"。纸已经泛黄,折痕处几乎要断裂,显然被反复展开又折起过无数次。

厨房里,灶台冷清。程远打开碗柜,里面整齐码放着两副碗筷——一副是他的,碗底画着他小时候最喜欢的孙悟空。他拿起自己的碗,发现边缘有个小缺口,那是他五岁时不小心摔的。母亲当时说:"没事,这样小远的碗就和别人的不一样了。"

后院那棵老杏树还在,四月花期已过,绿叶间藏着青涩的小果。程远记得母亲最爱用杏子做蜜饯,每年都会给他寄几罐。而他总是因为工作忙,连电话都很少打回去。

墙角有一棵榆树,比记忆中高了许多。程远踮脚摘下一把榆钱,塞进嘴里咀嚼。小时候母亲常做榆钱饭,清甜的滋味是他最爱的零食。如今生榆钱又苦又涩,哪还有当年的甜味?就像这空荡的老屋,再找不到母亲的身影。

天色渐暗,程远回到客厅,在五斗柜上发现了母亲的遗像。照片里的母亲微笑着,眼角的皱纹像绽放的花瓣。相框旁放着一个信封,上面写着"吾儿小远"。

程远双手颤抖着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他儿时的照片和一张信纸。照片上的他约莫五六岁,站在村口柳树下,笑得见牙不见眼。信纸上只有寥寥数语:

"小远,娘知道你忙,不用总回来看我。你在外头好好的,娘就高兴了。柜子里有你爱吃的杏脯,记得带上。——娘"

泪水终于决堤。程远跪在地上,将信纸紧紧贴在胸口。他想起最后一次离家时的场景——母亲站在村口那棵柳树下,右手搭在额前遮挡阳光,一直望着他的车消失在路的尽头。而他,甚至没有回头多看一眼。

夜幕完全降临,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程远躺在母亲的床上,枕着留有淡淡皂香的枕头,仿佛回到了童年。朦胧中,他听见厨房传来锅铲的轻响,闻到榆钱饭的清香,感觉有人轻轻抚摸他的额头...

第二天清晨,程远被鸟鸣声唤醒。他起身拉开窗帘,阳光倾泻而入。院子里,几只麻雀在啄食着什么。程远忽然明白,母亲的爱从未离开,就像这青溪村的一草一木,一直在这里,静默不语地等待游子归来。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公司号码:"李总,我要请长假...对,很长时间...我想好好陪陪家人。"

挂断电话,程远走到院中那棵榆树下,仰头看着阳光透过叶片投下的斑驳光影。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母亲温柔的絮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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