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顶山半山平台上有一座古色古香的茶楼,人在茶楼,平视出去可见一座庙宇。庙宇的飞檐之下,红墙随山势起伏而去。墙体腰身下有缝隙,长有一种生命力强悍的凤尾蕨属植物,茎部直立,无分枝,其叶子如同鸟的羽毛,具有数十对羽状侧叶。它在四川山林阴湿之处很常见,它的名字也很多,学名为蜈蚣草,别名有墙根草、百叶尖、肺筋草等,是一种土生或附生植物。人们经常可以在野外草地、溪流边石头缝甚至墙根砖缝里见到它的踪影。
庙宇宽大的墙体宛如从唐朝伸延而来的一根舌头,覆盖有青色筒瓦。蒙顶山因“雨雾蒙沫”而得名,登蒙顶山不遇雨,似乎与蒙顶山气质不合。蒙顶山一年中三分之二的时间有雨。瓦楞之间长出了很多蒿草,但未见塔形的瓦松。墙头有无名的淡黄色小花,有些蒿草竟长到一米多高。枝叶茂盛,婀娜有韵,草茎至少有高粱秆粗细。
透过桌子上一杯甘露茶冒起的袅袅热气,我与这几十棵蒿草对望。最高那一棵,似乎就是蒿草的首领。其实它们并未一味高蹈,而是深谙季候,该变黄的,就黄了。还有些几寸高的杂草,依附着瓦间青苔,把春意紧紧贴在瓦上,不准飞走!一派蓬勃而懵懂,就像我的童年。这有多好啊!
《山海经》里多处提及一些神秘的动物,往往具有“自呼其名”的本能,“其鸣自叫”“其名自号”“其鸣自呼”等等,听者有心,于是动物的叫喊就成了这些神秘之物的名字。但我以为,这也可能是动物在骂你:谁惹你了,吵什么吵?
至于墙头草,它们的神秘度不够,无法“自呼其名”,所以人们就对其命名。奇怪的是,古语里只有“墙头花”,比如宋代诗人赵孟坚《墙头花》有“愚者见花不知惜,我辈看花常唧唧”之句。按理说墙头草更为常见,但古语从无“墙头草”之说,这颇有些奇怪。
现代谚语说:“根子不深的草,随风倒。”但墙头草并不是绝对中立的,所谓“东风硬随东风,西风硬随西风”,这一立论并非来自实地的观察,只是一种因草涉人的臆想。原因在于墙头草骑墙的平衡木体操并不娴熟,它们总是随风摇摆,似乎一心跟着风尚走。但墙头草在平静的时候意识到了这种盲从的危机,于是尽量借助偶尔反向荡起的山风,要扳回立场。
但是,它们没有成功。
这就意味着,墙头草不但塑造了风的形象,而且也指明了大气运行的方向。那天,下着冬雨,蒙顶山里风裹挟着水汽,冷风冻雨近黄昏,有点像一个冷峻的茶艺表演师正在丹田发力。看来“耍茶壶”也是需要内功的,动作小巧,连绵不绝,突然喷火。
墙头草在一阵风里发出窸窸窣窣之声。当我从茶座起身时,这样的草叶破风之声就从我记忆的断裂处重现,那些音符像潮水——不,像冬雨那样冷冷地降临。风在吼,马在啸,把草叶上凝聚的夜露和雨滴甩起来。在叶片抡圆之际,“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而置身更高处的那12棵古银杏(另有一棵于2000年枯死),相传为“茶祖”吴理真手植,树不动心动,洒下了十万张金箔,像是散发聚义的鸡毛信。
阴晴看云,风向看草。根据我的经验,我对这些在墙头上招招摇摇、手舞足蹈的蒿草并不厌恶,也谈不上喜爱。只是觉得那不过是一种生长方式,一种土壤不足、无法扎根、仍然竭尽全力的生长方式。以前老师一直鼓励我,一个人若想获得抵御风暴的力量,必须扎根于源源不断提供支持的力量之源,这话至今我也是相信的,毕竟脚下有三寸薄土也好啊。对于墙头草而言,它必须全力抓紧脚下的那一层尘埃。
在一个可能不受力的语境里,墙头草接受了风的舞蹈,但拒绝了被拔根。它们耗尽元气,歪歪倒倒,远没有周遭茶树的整齐划一、步调一致、欣欣向荣。所以,墙头草不成风景。
雨是越下越大,雨声在森林间轰鸣,树杪流泉飞瀑,击打在不同的植被上发出或清脆或迟钝的声音,加之山泉奔流,形成高低起伏错落共鸣,这叫“山响”。我甚至可以在空气里看见雨箭劈刺而来命中草巅的飞行踪迹,让人联想起但丁《神曲》里“箭中了目标,却离了弦”之奇句。山风裹挟着花香,此地固然是桃园仙道之境,但更暗蕴一种山涛奔涌的大力。整个山林迷蒙而神秘,哦,蒙顶蒙顶,就像豹子那样匿身于云雾。这时,我看到墙头草在四下乱颤,在近乎折断的角度又反弹回来,似乎是依靠墙头草回弹的力道,才扶正了墙体的立场。那些抛撒在空气里的线条,充满剑的辩证法,性与力、心灵与想象相互进入,浓得化不开,仿佛一幅毕加索的立体画。
宋代的书法家吴说创造了一种书体,称为“游丝书”,他把草书线条的流畅和连绵,理解成把所有的线条接成一条连绵不断的线。他是不是受到舞蹈之草的启发,我不得而知。但更为成熟的草书应该有俯仰,有停顿,有侧身,有腾挪,有飞纵,甚至有枯窘!这些线条不是钢丝那样挺直,也不是竹丝那样坚韧,有点像生出红锈的铜丝。或者说,空气中的线条终于回到了蒿草自身,既左支右绌,又左右逢源。
现在,墙头草又纠结起来,似乎内部发生了一场深刻而持续的动乱。这只说明风不是来自一个固定的方向。赭红色的墙体在风雨的进逼下浸透了大半,显得更为深赤而鲜艳,渐渐与树林融为一体。墙头草被风景孤立出来,在狂风中倾斜了身子,像以前雅安山道上那些手持木打杵背着二三百斤砖茶的背夫。我想,它们恐怕是挺不住了,在这没有固定风向近乎旋转的风雨中,还不该头昏脑涨,接着丧失了向度?
墙头草的命运,谁能、谁又愿意去留意?
不妨推想一下,如果我们把墙头草移栽到土里,它是不是就会疯一般生长呢?恐怕也未必吧。我想,一个气场,一个身位,就决定了一种身姿,一种物性。
当然,也决定了墙头草特有的金钩铁画一般的线条。
1932年10月19日,诗人卞之琳写下了《墙头草》一诗,这极可能是最早的有关这一题材的诗性书写:“五点钟贴一角夕阳,六点钟挂半轮灯光,想有人把所有的日子,就过在做做梦,看看墙,墙头草长了又黄了。”
现在是下午三四点钟,暮色已然四起。美人迟暮,但蒙顶山托举的生命一派苍翠。在我眼中,最高的草茎早已经泛黄,还有一丝丝青绿拒绝退场,这似乎并未遵照卞诗人的安排。
反过来说,看看我们身边的家花或野草,那种富含养料、可以深扎的植被,一样也是迎风俯仰的。鉴于它们的根系较为稳固,这样的草在风中俯仰的幅度,其杂技柔术功夫比墙头草还要剧烈,而且,一般是摧眉折腰的。
这样,在蒙顶山上,我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一种层垒的守望——
我欣赏风中的劲草,欣赏那种凌风的剑舞。
劲草在仰望银杏树,仰望一种它难以企及的挺拔。
银杏树在仰望苍穹,仰望它难以触及的浩瀚。
苍穹在俯视芸芸众生!当然,也在俯视墙根草、墙头草。
但一股突起的劲风,扰乱了我眼前立体的结构……所以,努力寻根的一直是我们。为之拔根的是狂风暴雨。但也可能是和风细雨。
扎根的无疑是恒毅之草。比如鲁迅先生所说的野草。尤其是,无土可寻仍然在瓦缝、尘埃间安身的墙头。墙头的蒿草平凡而质朴,发自己的芽,长自己的秆,结自己的花,再让风带走它们的种子,带着它们去看看另一片天空。风中的墙头,无所谓美丽,只是托举起我的遐思。
现在,我们从植物再回到象征修辞的地界。主流的价值论指出:“风前莫作墙头草,雪里要学山上松。”整得好!我就一直在努力践行。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意思是季康子问孔子如何治理政事:“如果杀掉无道的人来成全有道的人,会怎样?”孔子说:“您治理政事,哪里用得着杀戮的手段呢?您只要想行善,老百姓也会跟着行善。在位者的品德好比风,在下的人的品德好比草,风吹到草上,草就必定跟着倒。”听着这样的话,草民如我就仿佛如沐春风。我必须再说一次,整得好!
三国时李康所作《运命论》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这些高妙的议论与墙头草、墙头花、墙根草无关,但墙头草无蔽的身体昭示了风的流向、雨的忧伤。
我起身离开时,回头看看那些挺立于墙头的蒿草。草叶突然对我举起了剑刃——“举起手来!”
这就像从草叶里伸出了一条分岔的舌头。
原标题:《墙头草的命运,谁又愿意去留意》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黄玮
来源:作者:蒋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