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默掐灭第七支香烟时,窗外的月亮已经偏西。烟灰缸里横七竖八地躺着扭曲的烟蒂,像被月光晒干的小虫尸体。他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指间残留的烟草味混合着秋夜的凉意,在皮肤上结成一层透明的膜。
这是连续第十七个失眠的夜晚。自从公司那场人事变动后,他的生物钟就彻底乱了套。此刻凌晨三点二十分,整栋公寓楼静得能听见冰箱压缩机的嗡鸣。程默把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窗上,呵出的白雾模糊了窗外的月亮。
月光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剖开他的记忆。他突然想起七岁那年,母亲带着他回乡下外婆家过中秋。夜露打湿的青石板路上,母亲哼着歌走在前面,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足够让小程默踩着影子亦步亦趋。菜园里的南瓜藤爬过竹篱笆,毛茸茸的叶片背面藏着几只纺织娘。
"默默,快看!"母亲突然蹲下身,指着南瓜叶上凝结的露珠。月光穿过水滴,在叶脉上折射出细碎的银光。那一刻他确信自己看见了童话里的水晶宫。
程默猛地直起身,玻璃窗上的雾气已经消散。月亮现在悬在云杉树顶,像被树梢刺穿的银色气球。这棵云杉是五年前搬来时物业送的乔迁礼物,当时不过及腰高,如今已经越过三楼窗台。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它成了程默最忠实的听众。
"今晚你倒是精神。"程默对着云杉低语。夜风拂过树冠,针叶沙沙作响,仿佛在回应他的调侃。月光在树梢流动,某些瞬间会产生树冠正在燃烧的错觉——银白色的冷火安静地吞噬着墨绿的针叶。他突然想起上周在画廊看到的印象派画作,那些模糊的色块此刻在月光下变得异常清晰。
床头那本《且听风吟》摊开在第四章。程默伸手抚平卷角的书页,指尖触到"海潮的清香"这几个字时,耳畔突然响起虚幻的涛声。去年冬天他去过书里描写的那种海边仓库。混凝土浇筑的防波堤伸进漆黑的海面,浪花在月光下碎成满地水银。当时他学着主人公的样子数到第一百个浪头,却发现孤独根本不会随着潮水退去。
手机突然在黑暗中亮起。程默下意识看了眼挂钟——凌晨四点十八分。屏幕上显示着跨国电话的区号,他的喉结上下滚动,指关节因为握拳太紧而发白。
"喂?"他按下接听键时,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生锈的铰链。
电话那头传来细微的电流声,接着是海浪般的呼吸。"默,你窗外的月亮......"林汐的声音带着大西洋彼岸的潮湿,"是不是也这么亮?"
程默的视线模糊了。月光在窗台上流淌,汇聚成小小的银色水洼。三年前在涠洲岛的那个夜晚,林汐也是这样指着月亮说:"你看它像不像被咬了一口的糯米糍?"当时他们躺在渔民废弃的舢板上,咸涩的海风把她的长发吹散在他胸前。
"我在看那棵云杉。"程默用肩膀夹住手机,摸出最后一支香烟。打火机的火苗颤抖着,照亮了他眼角的细纹。"你记不记得我们说要在阳山种的那片水杉?"
电话那头传来玻璃杯轻叩桌面的声响。程默能想象林汐此刻的样子:蜷在波士顿公寓的飘窗上,左手握着威士忌酒杯,右手指间夹着薄荷烟。他们分开后,她染黑了头发,却固执地保留着这个他最喜欢的姿势。
"昨天我去查尔斯河边跑步,看见有人放孔明灯。"林汐的声音突然靠近话筒,像一片羽毛扫过耳膜,"突然想起你说过,月光其实是太阳的..."
"迟到的反射。"程默接完这句话,香烟差点从指间滑落。月光此刻正漫过他的脚背,像冰冷的潮水慢慢上涨。他想起分手那天林汐在机场说的话:"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太平洋,是十二个小时的时差——你永远活在昨天,而我已经走到了明天。"
云杉的阴影在墙上轻轻摇晃。程默突然发现那影子酷似心电图,每一个凸起都是心跳的痕迹。电话里传来林汐翻阅纸张的沙沙声,他想起她总喜欢在稿纸背面写诗,那些句子像月光下的蜘蛛网,透明得几乎看不见,却坚韧得能兜住整个夜晚的重量。
"我下个月回国。"林汐突然说。程默听见冰块落入酒杯的脆响,"出版社要给我办新书发布会。"
月光突然变得刺眼。程默眯起眼睛,看见天边泛起蟹壳青。某个瞬间他错觉电话那头不是林汐,而是二十岁的自己正从时光尽头打来电话。那时他们刚大学毕业,挤在城中村十平米的出租屋里,林汐总说窗外的月光像偷溜进来的第三者。
"要见面吗?"程默问得小心翼翼,仿佛声音稍大就会惊散月光。烟灰缸里最后一缕青烟笔直地升起,在晨光中消散无踪。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程默数着云杉晃动的次数,直到林汐轻轻笑了一声:"你还记不记得涠洲岛那个守灯塔的老人?他说月光是..."
"最温柔的偷窥者。"程默接话时,发现窗台上的多肉植物不知何时开花了。米粒大的白花在晨光中颤抖,像一群振翅欲飞的白鸽。
他们同时陷入沉默。程默听见大西洋彼岸的晨鸟开始啼叫,而他的窗外,第一缕阳光正刺破云层。月光如退潮般从地板撤退,最后停留在他的拖鞋尖上,像一片正在融化的雪花。
"天亮了。"林汐说。程默听见她点燃打火机的声音,"我的月亮该下班了。"
程默望向窗外。月亮现在淡得像一滴将干未干的泪痕,而云杉的轮廓在晨光中逐渐清晰。他突然明白,有些东西就像月光下的影子,你追得越急,它逃得越快。
"睡吧。"他对着已经挂断的电话说。晨光中,烟灰缸里的烟蒂像一截截被斩断的旧时光。程默轻轻合上《且听风吟》,书页间飘落一片干枯的云杉叶——去年冬天夹进去的,当时林汐刚踏上飞往波士顿的航班。
他拾起叶片对着阳光察看,叶脉里仿佛还流淌着昨夜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