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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251
山山记水程
——李贽在晚明
李 舫
“啪!”
一滴血滴在地上。
“啪!”
又一滴血滴在地上。
“啪,啪,啪,啪……”
血流像一根凝重的红丝线,不,红丝线比这要纤细得多,这分明是一条曾经丰盈现已濒临干涸的溪流,曾经鼓荡的生命,正渐渐变成无限的哀婉和叹息。
血,滴在冰冷的地面上。
死神在不远处纵声大笑。他常年游走在监狱的高墙之内,看惯了刽子手砍下犯人的头颅,麻利得如探囊取物。他不相信这个衣衫褴褛、像乞丐一样的糟老头子能挺多久。可是,这一次,他竟然在这里等了整整两天。这个苟延残喘的躯壳里到底有着怎样顽强的意志?他揣摩不透。李贽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他用最后残余的力气凝视着死神,以及死神身后遥远的远方。巴掌大的窗口里,只有巴掌大的蓝天,枯索的双眸里,满是慈悲和傲岸。这不屈服的眼神,逼得死神偃旗息鼓,节节后退。死神怀着从未有过的惊恐向后张望,仿佛自己的身后,还站着另一个死神。
李贽早已说不出话来,他的喉咙被割断了,伤口溃烂得像残败的罂粟,腐败的气息游荡在这残败的躯体里。苍蝇嗡嗡叫着一群一群地飞过来,吃得脑满肠肥。血,快要流尽了,从喷涌而出,到干涸如斯。
前不久,有消息传到狱中,某个内阁大臣建议,既然不能将李贽处以死刑,不妨将其递解回原籍,借以羞辱之。李贽闻之大怒:“我年七十六,作客平生,死即死耳,何以归为!”
士可杀,不可辱!
两天前,李贽要侍者取来剃刀为他剃头。花白的头发披散着,如同废弃的麻绳,他要理一理这三千烦恼丝。可是,侍者未曾料到,稍不留意,李贽便抢过剃刀用力割开了咽喉。他已经年逾古稀,狱中的粗茶淡饭、离群索居,耗尽了他最后的元气,包括力气,否则,他会一剑毙命,哪怕剑锋指向自己。
颈上血流喷涌而出,整整两天,血流不止。
朝廷无人过问,只有年轻的侍者守在身边,痛哭不止。
“和尚,痛否?”侍者握住他干枯的手,颤抖地问他。
“不痛——”李贽气若游丝。
“和尚何自割?”侍者哽咽。
李贽黯然神伤,他已经说不出话来。
李贽用尽力气,牵过侍者的手,在掌中一笔一画写道:“七十老翁何所求!”
袁宏道记载,李贽在自刎后两天,方才死去。
血泊中辗转两日,这究竟是怎样撕心裂肺的痛苦?悲恸中一心向死,这又该是怎样一往无前的决绝?袁宏道不敢想象,只能饱蘸笔墨,奋力写下两个大字:“遂绝”。
遂!绝!
李贽的慷慨刚烈,尽在这真气淋漓的两个字中。
李贽想要用自己枯瘦的双肩托住黑暗的闸门,放久被压抑的人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可是,过于沉重的闸门却非李贽的双肩所能承受。这一刻,这黑暗的闸门终于重重地落了下来。
天寒夜长,风气萧索。鸿雁于征,草木黄落。
一颗耀眼的流星,划破暗夜沉沉的天际,倏尔陨落。
一、志士在沟壑,勇士丧其元
将头临白刃,一似斩春风。
其实,李贽早就准备好了,将“荣死诏狱”作为最后归宿。
多少个贫病交加的惨淡黄昏,多少个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多少个彻夜参悟的饮露清晨……李贽拖着孱弱的身躯,在逼仄的狱室里走着,椎心泣血,思绪万千。
他要以死明志,用死来了结这场官司。是的,士可杀,不可辱!
万历三十年的春天,乍暖还寒,御河桥边的冰凌开始融化,棋盘街旁的杨柳开始吐绿。可是,春的讯息藏不住北京城的波谲云诡、杀机四伏。
一场政治阴谋在悄悄酝酿着,这阴谋直指李贽和他的异端思想,株连他的朋友们,扫荡他的追随者,甚至祸及利玛窦之类西方传教士。
从都察院礼科给事中张问达向万历皇帝神宗上疏弹劾李贽、要求逮捕高僧达观,到礼部尚书冯琦上疏焚毁道释之书、厉行科场禁约,再到礼部上疏要求驱逐西方传教士,这些事,都紧锣密鼓地发生在二月下旬到三月之间短短一个月内。有明一朝逾二百年矣,政治机器运转得如此高效、如此整齐划一,这或许还是第一次。
去年的这个时候,曾经写《焚书辨》声讨李贽的蔡毅中在辛丑科的会试中中了进士,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蔡毅中心中恨恨,他的老师耿定向对李贽太多隐忍,现在,他终于有机会了,他要效法孔子诛少正卯,要置李贽于死地而后快。
于是,各种流言蜚语开始在京师流传,其中之一就是李贽公然著书诋毁内阁首辅沈一贯。沈一贯闻知此事,大光其火,却苦于找不到李贽的把柄。他思虑再三,决定以“刊异端以正文体”为名,发动一场清除以李贽为代表的思想异端的政治运动,先从李贽下手,再逮捕高僧达观,进而驱逐利玛窦等西方传教士。
如果你认为,迫害李贽的都是宵小之徒,那你就错了。
在这个向李贽投出匕首和刀剑的队伍中,不仅有观风派,有保守派,有激进派,而且有担当社会进步的贤达先驱、治世能臣。
张问达,东林党中享有盛名的君子之一。《明史》记载,张问达,与东林领袖顾宪成乃同乡。万历十一年(1583)中进士,历官知县、刑科给事中、工科给事中、吏科给事中、右佥都御史巡抚湖广、吏部尚书等职。当万历皇帝派矿监税史对商民进行掠夺时,张问达上疏“陈矿税之害”,为民请命。万历三十年(1602)十月,他又乘天上出现星变之机,再次上疏请“尽罢矿税”。巡抚湖广时,正值万历皇帝大兴土木建造宫殿,要湖广出资420万两皇木银两费,张问达又“多方拮据,民免重困”。
闰二月乙卯(廿二日)这天,张问达呈送的这份奏疏便摆在了神宗的案头:
李贽壮岁为官,晚年削发,近又刻《藏书》《焚书》《卓吾大德》等书。流行海内,惑乱人心。以吕不韦、李园为智谋,以李斯为才力,以冯道为吏隐,以卓文君为善择佳偶……以秦始皇为千古一帝,以孔子之是非为不足据。狂诞悖戾……不可不毁。
尤可恨者,寄居麻城,肆行不简,与无良辈游于庵,挟妓女,白昼同浴,勾引士人妻女,入庵讲法,至有携衾枕而宿庵观者,一境如狂。又作《观音问》一书,所谓观音者,皆士人妻女也。后生小子,喜其猖狂放肆,相率煽惑。至于明劫人财,强搂人妇,同于禽兽而不之恤。迩来缙绅士大夫,亦有捧咒念佛,奉僧膜拜者,手持数珠,以为律戒,室悬妙像,以为皈依,不知遵孔子家法,而溺意于禅教沙门者,往往出矣。
康丕扬,以贤能著称,先后任宝坻县知县、密云县知县、山西道监察御史监管河东盐政、辽阳巡按兼学政,后署理两淮盐课。他中进士后,先于万历二十二年(1594)任宝坻县知县,后调密云县知县。他在宝坻、密云六年间,清理垦田,裁撤县内不必要的建设项目;施行清丈土地安置回乡灾民、平反冤假错案、重修白檀书院。万历二十七年(1599),康丕扬在赴京等待重新安排职务期间,根据密云的战略地位与地形,写出《千秋镜源》六十卷,为山海关一带的治乱和战备,提出诸多颇有建树的见解。
三月乙丑(初三日),山西道监察御史康丕扬向神宗递上了参劾李贽及僧人达观的奏疏:
僧达观狡黠善辩,工于笼术,动作大气魄以动士大夫。……数年以来遍历吴、越,究其主念,总在京师。……深山尽可习静,安用都门?而必恋恋长安,与缙绅日为伍者,何耶?昨逮问李贽,往在留都,曾与此奴并时倡议。而今一经被逮,一在漏网,恐无以服贽之心者,望并置于法,追赃遣解,严谕厂卫五城查明党众,尽行驱逐。
如此密集的箭矢让李贽无处躲藏。神宗见张问达、康丕扬等人奏疏,批复道:
李贽敢倡乱道,惑世诬民,便令厂卫五城严拿治罪。其书籍以刻未刻者,令所在官司尽搜烧毁,不许存留。如有徒党曲庇私藏,该科及各有司访参奏来,并治罪。
李贽旋即被捕入狱。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可是他还是没有料到,他将在狱中度过人生的至暗时刻。袁中道在《李温陵传》中记录了李贽被捕时的情况:
至是逮者至,邸舍匆匆,公以问马公。马公曰:“卫士至。”公力疾起,行数步,大声曰:“是为我也。为我取门片来!”遂卧其上,疾呼曰:“速行!我罪人也,不宜留。”马公愿从。公曰:“逐臣不入城,制也。且君有老父在。”马公曰:“朝廷以先生为妖人,我藏妖人者也。死则俱死耳。终不令先生往而己独留。”马公卒同行。至通州城外,都门之牍尼马公行者纷至,其仆数十人,奉其父命,泣留之。马公不听,竟与公偕。明日,大金吾置讯,侍者掖而入,卧于阶上。金吾曰:“若何以妄著书?”公曰:“罪人著书甚多,具在,于圣教有益无损。”大金吾笑其崛强,狱竟无所置词,大略止回籍耳。
落难狱中一个月,李贽陆续写下《系中八绝》,不妨看看他在这八首诗背后的情感历程。第一首题为《老病始苏》:“名山大壑登临遍,独此垣中未入门。病间始知身在系,几回白日几黄昏。”遍历名山大川,却独独未曾进入过监狱的大门。刚刚入狱的李贽,将坐牢也视为人生的体验,这是何等的超然!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李贽在狱中愈来愈绝望,他用《不是好汉》为第八首题名:“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我今不死更何待,愿早一命归黄泉。”
从第一首的超拔淡薄,到第八首的唯求速死,难以想象中间经历了怎样的情感变迁。时间,像一把钝刀,一下又一下,割着他的感觉,也割着他的灵魂。走笔至此,李贽已经明白,寄希望于皇恩浩荡,那无异于白日做梦。他下定决心——
以身殉道,唯求速死。
李贽的学说使他处于万历年间中国社会时代矛盾的焦点上,这就是——继续维护传统的泛道德主义、用“死的”来拖住“活的”?还是冲破传统的泛道德主义,用“新的”突破“旧的”,替朝气蓬勃地创造自己的新生活的人们打开一条新路?
破旧不堪的青布直身宽大长衣,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边角磨圆了的黑色纱罗四角方巾,折叠得整整齐齐,码放在一边。原以为对人生还有所留恋,可是,这些天写完这部《九正易因》最后一个字,李贽明白了,“未甘即死”是因为这部著作还未完成。周文王的易经、孔子的易传,被后人穿凿附会到不成文理,如此这般,何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现在,书稿终于完成,他此生了无遗憾。
可是,《九正易因》撰成,李贽的病却更重了。他写过一篇谈论生死的短文,题目叫《五死篇》,列举了人的五种死法:“人有五死,惟是程婴、公孙杵臼之死,纪信、栾布之死,聂政之死,屈平之死,乃为天下第一等好死。”为义而死,死得壮烈。谈到自己的死,他写道:“第余老矣,欲如以前五者,又不可得矣。……英雄汉子,无所泄怒,既无知己可死,吾将死于不知己者以泄怒也。”李贽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早有预感,“春来多病,急欲辞世”,二月初五,他提笔写下遗言:
倘一旦死,急择城外高阜,向南开作一坑:长一丈,阔五尺,深至六尺即止。既如是深,如是阔,如是长矣,然复就中复掘二尺五寸深土,长不过六尺有半,阔不过二尺五寸,以安予魄。既掘深了二尺五寸,则用芦席五张填平其下,而安我其上,此岂有一毫不清净者哉!我心安焉,即为乐土,勿太俗气,摇动人言,急于好看,以伤我之本心也。虽马诚老能为厚终之具,然终不如安余心之为愈矣。此是余第一要紧言语。我气已散,即当穿此安魄之坑。
未入坑时,且阁我魄于板上,用余在身衣服即止,不可换新衣等,使我体魄不安。但面上加一掩面,头照旧安枕,而加一白布中单总盖上下,用裹脚布廿字交缠其上。以得力四人平平扶出,待五更初开门时寂寂抬出,到于圹所,即可妆置芦席之上,而板复抬回以还主人矣。既安了体魄,上加二三十根椽子横阁其上。阁了,仍用芦席五张铺于椽子之上,即起放下原土,筑实使平,更加浮土,使可望而知其为卓吾子之魄也。周围栽以树木,墓前立一石碑,题曰:“李卓吾先生之墓”。字四尺大,可托焦漪园书之,想彼亦必无吝。
遗言如此冷静,仿佛不是在谈论自己,而是谈论旁人的日常琐事,却读来让人五内俱焚。李贽担心自己的死给大家平添烦恼,在遗言中特地叮嘱,用五张芦席安顿我的魂魄就可以了,不要用板材,不要用棺木,落葬的时候穿着平时的旧衣服即可,不需要更换新衣。甚至,他还不忘提醒朋友,一定记得将抬尸骨的木板还给主人。他了无挂碍,更不希望朋友们因为他的离去而痛苦,更不希望自己的离开给朋友们留下任何烦扰,“我心安焉,即为乐土”。
遗言行至后半部,李贽愈加冷静、清醒:“我生时不着亲人相随,没后亦不待亲人看守,此理易明。”他希望干干净净,了此一生,生生死死都无牵挂。在遗言的结尾,李贽又反复叮嘱:“幸勿移易我一字一句!……幸听之!幸听之!”
呜呼!卓吾远矣!
一身犹在,乱山深处,寂寞溪桥岸。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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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邓 宁
编辑:祁创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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