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二年的冬天,苏轼在汴京的牢狱中写下绝命诗。
“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彼时的他,因“乌台诗案”沦为阶下囚,每日听着御史台的拷问声,连遗书都备了好几余封。这场文字狱牵连三十九人,其中便有他的挚友王巩。
王巩何许人?他是宰相王旦之孙,诗酒风流,家中藏书画千卷、美妾如云。当苏轼在狱中数着铁窗外的寒星时,王巩正被押往岭南宾州(今归属广西南宁)——那个“瘴疠横生,人烟稀少”的绝地。
那日雪落汴梁,苏轼获释出狱,听闻王巩的侍妾宇文柔奴自请随行,惊得手中茶盏坠地。在男尊女卑的时代,一个女子放弃锦衣玉食,甘愿踏入蛮荒,这需要何等勇气?他望着黄州的残月,忽然懂得了:世间最重的不是黄金,而是绝境时依然相守的心。
在宾州的四年,是王巩与柔奴生命中最难熬的一段时间。
岭南湿热,毒虫横行,王巩水土不服“瘴烟窟里五年”,昔日贵公子须亲自垦荒种菜。柔奴采草药治他的热毒,用木棉织布御寒,甚至以琵琶声驱散蛮荒的寂寞。某夜山洪冲毁茅屋,她抹去王巩额角的血痕,笑指残月:“此间月色,倒比汴京清澈三分。”
对于王巩,苏轼的心中一直有愧,他在给王巩的诗集作序时提到:
“如今王定国因为我的缘故而获罪,被贬谪到海上三年,一个儿子死在贬谪之地,另一个儿子死在家中,王定国自己也差点病死。我猜测他非常怨恨我,不敢写信给他通报消息……”
为了弥补自己的愧疚,苏轼在黄州垦荒东坡时,总将最好的茶饼托商队捎往岭南。
他像老父亲般絮叨:“须少俭啬,勿轻用钱财……每日饮少酒,摩脚心法可御瘴气。”信中夹着自绘的《养生图》,连腌菜的盐量都细细标注。
而王巩的回信总带着岭南的暖意:柔奴酿的荔枝酒清冽如泉,瑶寨孩童围着她跳月下舞,木棉絮飘进诗笺竟似雪片。
几年过后,王巩北归返京与苏轼会宴。席间,柔奴为苏轼劝酒,酒过三巡,苏轼凝视柔奴指尖的茧痕,带着一丝愧意和紧张的情绪问道:"广南风土,应是不好?"
柔奴抬眸一笑,眼波如月下清溪:"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八个字落地时,苏轼手中的酒杯顿在半空。他忽然看见那个汴京雪夜:柔奴抱着琵琶跪在囚车前,雪花洒落在她身上;看见宾州暴雨中,她拆了罗裙为药囊填絮……
苏轼心中很钦佩柔奴,也为友人能找到这样一个贴心的人而欣慰,便写了这首《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用来夸赞柔奴: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
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琢玉郎”三字写得遒劲——那是苏轼记忆中王巩抚琴泼墨的贵公子模样;“点酥娘”却蘸着岭南的梅香——柔奴在瘴烟里采药酿酒,指尖的茧比汴京歌姬的蔻丹更艳。最妙是“雪飞炎海变清凉”,岭南酷暑化作漫天飞雪,不是仙术,是柔奴月下教瑶童唱《诗经》时,山风卷起的木棉絮。
“万里归来颜愈少”——苏轼望着柔奴鬓间的素馨花,恍见岭南崖缝里倔强的野梅。她哪里是容颜未老?分明是把蛮荒岁月酿成了骨子里的清气。
当士人们纠结于“居庙堂之高”或“处江湖之远”时,一个歌姬用四年的陪伴悟透了:真正的归途不在他方,而在心能安处。
这首词没有华丽的典故,却让后世吟诵近千年。
九百多年后的今天,当我们重读这首《定风波》,依然能触摸到那份穿透时空的温度。
正如梅尧臣所言“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原来治愈人间漂泊的,从来不是什么海誓山盟、名车珠宝,而是一句简简单单的:
“此心安处是吾乡。”
苏轼用笔墨为柔奴立了一座无字碑,碑上不刻功德,只映着每个时代寻找归途的倒影。这便是宋诗的最高境界:以最平淡的句子,道破最深的生命禅机——心安之处,四海都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