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很多名人访谈节目后,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但凡被采访者是女性,主持人都会锲而不舍的追问她,是怎么做到事业与家庭两不误的,怎么平衡事业与家庭关系的,男性被采访者从不会遇到这种偏见性质问。

谁说的女人必须事业家庭两不误,法律规定了家事必须由女人全力承担吗?

这种令人恶心的质问,绝不是主持人一时口不择言的失误,而是全世界女性都会面对的性别差别对待,她们既要负担家庭又要忙于事业,身心疲惫不堪,但也有很多女子心里清楚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从而在人生之初就为自己做好了清晰明朗的决定。

中国考古事业第一人曾昭燏就是这样一位特立独行的女子。

1909年1月27日,曾昭燏生于湘乡县荷叶乡万宜堂,12岁进入堂姐曾宝荪主办的长沙艺芳女校,1935年留学英国,次年作为研究员参加了德国柏林地区及什列斯威格田野的考古发掘。

1938年,在国难当头的乱世之秋,曾昭燏放弃英国大学考古学院的聘请,回到国内,奔波于川、滇一带从事考古研究及征集、调查、发掘工作,共发掘出马龙、佛顶甲乙、龙泉等5处遗址,获得了大量珍贵的文物资料,被定名为“苍耳文化”,这是她与其他考古专家对中国西南部考古的一大贡献。

1940年,她与吴金鼎等主持了四川彭山县东汉崖墓的发掘工作,著论文《以彭山陶俑中所见汉服饰》,1942年,与人合编的《云南苍洱考古报告》,是研究云南地方史的珍贵资料,与人合撰的《博物馆》一书,是中国具有开创性的博物学研究代表著作。

解放前夕,她拒绝赴台,反对国民党当局运走文物,并致函筹备处主任杭立武:“运出文物,在途中或到台之后,万一有何损失,则主持此事者,永为民族罪人。”

建国后,曾昭燏先后被选为全国政协委员、全国人大代表,还于1956年接受主席的宴请,虽说此时的她已身居高位,但除了醉心工作外,她就没怎么为自己打算过,有位苏联专家曾非常关心她终身大事,她礼貌回应说:“我已经嫁给博物馆很多年了!

表兄陈寅恪有诗赞曰:“论交三世旧通家,初见长安岁月赊,何待济尼知道韫,未闻徐女配秦嘉。”陈寅恪把曾昭燏比作东晋才女,宰相谢安的侄女,王羲之的儿媳妇谢道韫,又以汉代的秦嘉和徐淑这对恩爱的诗人夫妻为比拟,抒发了对表妹跻身事业,终生未嫁的感叹。

回望曾昭燏的一生,我们会发现,其生命中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必然,那些在她生命重要节点出现的人与事,造就了未来的她一切。



多才多艺的曾昭燏

1、在务实家风与浪漫楚辞熏陶下走出的多才湘女

曾昭燏有多个身份,甲骨文与金文研究、考古学家、彭山汉墓、苍耳文化发掘者之一、南京南京博物院院长,杰出的女博物馆家,中国现代考古第一人......

同时,她又是一个别具风格的文学创作者,她的散文充满生活气息,书法风格浑朴、秀整、于雄浑中透出娟秀之气,生于楚地的她还对南方文学瑰宝《楚辞》情有独钟,曾创作有《读楚辞》九首诗作,为时人所传阅赞叹,她还写的一手好词,含意深邃,词藻美丽,一度被誉为“当代李清照”。

“金袂凌风绝世姿,参天雕柱亦威仪。一城芳草终季绿,惆怅无繇共赋诗。”
“明月茫茫,夜来应照南桥路,小阁飞空,一池碧映垂杨路,绛云深处,听尽潇潇雨。”

作为诗词达人的曾昭燏,细腻、温婉而多情,作为中国考古第一人的唯一女海归,她筚路蓝缕,锐意进取,作为一系列古文化遗址发掘者,建国后第一任南京博物院院长的她,谦卑和蔼,质朴低调。

究竟是怎样的家庭熏陶,才走出了百年难遇的这样一位才华横溢,务实进取的考古大家呢?



曾昭燏的曾祖父是曾国藩的二弟曾国潢,是曾门五兄弟唯一没出仕任职,低调在家奉养长辈,教育子侄后辈的人,同治中兴第一名臣曾国藩,在晚清乃至中国历史上赫赫有名,他不仅是国之栋梁,还是一位严谨治家的楷模,他崇尚功名,但更重视修身齐家之道。

曾国藩在外为官期间,时常给掌管家中子弟教育之责的曾国潢书信叮嘱,其中一封说:“吾辈读书只有两件事,一者讲德之事,讲求乎诚正修齐之道,以图无忝所生,一者修业之事,操习乎记诵词章之术,以图乎自卫其身。”

随后他又特别强调,卫莫大于谋食,要后辈子弟们都修身向学,自食其力,因为科考功名,人生穷通等都不是人所能左右的,但学业精不精,却是自己能做主、做到的事,他说他还没见到过学问、学业精通而吃不上饭的人。

在曾家这种历代相传的务实精神熏陶中,后辈做官致仕的越来越少,大都成为了有一技之长的各领域杰出人才:曾昭燏的大哥昭承是美国哈佛大学硕士,三哥昭杰是上海大夏大学学士,女孩中不是考取医学博士,就是毕业于西南联大,其中最厉害的是她二哥,麻省理工学院博士、中科院院士、中国化学奠基人曾昭抡。

至于生性浪漫活泼的曾昭燏,为什么选择了看上去相对枯燥的考古学,这其实是大众对考古学的固有偏见与误解。

考古严格来说是一门最浪漫的行业种类,名著阅读可以跨越千年,就像我们被李白、杜甫的诗歌打通感应,发现古人与我们一般无二的困惑与迷思。

考古也是如此,只不过考古面对的是一件件文物,一处处遗迹而已,那里面蕴含着前辈古人的喜怒哀乐,朝代更替的兴衰轨迹,考古即是跨越时空与先人的再次会晤。

文学素养深厚的曾昭燏,把一生献给了这神秘而浪漫的职业,何尝不是她湘女多情的另一种表达。



曾昭燏与考古队同仁们

2、海外求学,乱世回归,中国考古第一人的志气与坚持

1934年,曾昭燏从国立中央大学毕业,随即考入金陵大学国学研究班深造,她本可以毕业后找份待遇优渥的职业,就此安定下来,但心中藏匿的考古梦使得她难以安分守己的在研究班继续待下去。

第二年初春,打点行装启程远赴英国伦敦求学了。在英国入学后,她利用假期到各地博物馆去收藏散失在本地的中国古文物资料,作为一位自费生,曾昭燏当然渴望在短暂的两年中学到更多的考古行业重要资讯与学识。

但现实是英国考古行业资料少之又少,不是曾昭燏国内熟悉的文字史料,而是一些偏艺术性的雕塑,有同学建议她改学其他国考古,曾昭燏几度犹豫迷茫后下定决心专攻中国考古并选择最为艰辛的田野考古学。

此后她的毕业论文顺利得到导师高分肯定,她本人也因在异国土地上展现的中华女性自强不息和深厚的治学功力,被英国伦敦大学聘任为留校助教,但此时国内战事迭起,生灵涂炭的状况让曾昭燏心痛不已,她婉拒了伦敦大学的聘任,与导师告别后启程。



曾昭燏在德国实验室

在国难当头之际,曾昭燏进入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与同事们一起赶赴云南大理的苍山洱海进行考古调查与发掘

1942年初,曾昭燏、夏鼐和吴金鼎前往李庄进行彭山汉代崖墓挖掘工作。

作为团队里面唯一的女性,风餐露宿,她从不抱怨,每天上下攀爬,独自负责所有的田野考古笔记,而她这份笔记被当时学术界认为是“已超越了中国传统金石学的范畴”,真正“代表了当时英国乃至世界的先进水平”,而那时,她刚过而立之年。

此后曾昭燏一生的履历也是光彩熠熠,第一位出国留学的考古业女生,中国考古界实干家第一人,发掘多种历史文化,出版有多部考古专业书籍,是奠定中国考古业基础的行业先驱。

她首度发起倡议,反对解放前夕的国民党当局把文物古玩运往台湾的卑劣行径,斥责其行为将成为民族罪人,就任建国后第一任南京博物院院长,为新中国博物院馆事业做出卓越贡献。



曾昭燏带客人参观博物馆

3、母女情、兄妹情、师生情、姊妹情,情情动人终归一

说曾昭燏是名门之后,并不仅指曾国藩家族,她妈妈也系出门,是湖南巡抚陈宝箴之女陈季偀,“现代文史第一人陈寅恪先生”的亲姑妈。

陈妈妈擅长琴棋书画,医术上也造诣颇深,她非常重视对子女的教育,言传身教从不懈怠,将七个子女都培养成为了人中龙凤,曾昭燏从小被才女妈妈的言行耳濡目染,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诗词歌赋也颇有功力,成年后她美好的回忆之一就是小时候妈妈每天在他们学业完成后,带领大家一起读楚辞,讲屈原故事的美好时光。

家族中除了妈妈对曾昭燏的耳濡目染,另一个影响了她大半生的人就是才华横溢的二哥曾昭抡,从小时候这兄妹俩就很投缘,彼此间总有说不完的话题。

当1929年20岁的曾昭燏在长沙艺方女校毕业,接受校长堂姐曾宝荪建议要继续在长沙就学,未来进艺方当教师时,遭到彼时已成为中央大学化学系教授的曾昭抡强烈反对,他节衣缩食也要让曾昭燏到中央大学接受最好的教育。

在曾昭燏从中央大学毕业要手持教鞭走上教师岗位时,二哥再次出资送她到英国外留学深造考古专业。

曾昭抡是个化学天才,麻省理工学院博士、中科院院士、中国化学奠基人,教育上对学生、对兄妹一视同仁,其为人风趣幽默,不拘小节。

据曾昭燏及其表姐回忆,有一年暑假,曾昭抡夫妇从北京来南京探亲,亲友相聚好不开心,曾昭抡站在客厅里,兴奋的指手画脚,谈天说地,表哥招手把站门口的二嫂叫到近前笑言,老闻(曾昭抡的小名)的裤腰带没系紧,瞧肚脐眼都露出来了,快去让他把裤子穿好再哔哔。”满屋子的人闻听顿时哄堂大笑。



曾昭燏兄妹姐弟与妈妈的合影

文采斐然的曾昭燏,假如不是接受二哥建议,在20岁那年以优异成绩考入国立中央大学,得遇恩师胡小石,也许现代中国会多一位诗词大家,而失去为现代考古学开路的一位拓荒者。

1939年秋天进入南京国立中央大学后,曾昭燏偶然间听了一堂胡小石主讲的甲骨文及金文课,被其渊博学识,严谨论理所折服,从那以后她每课必到,遇到疑惑不解的地方就主动登门去找老师求教,对甲骨文及金文考据的热爱,成为她日后把考古作为终生事业的最直接因素。

胡小石也非常喜欢曾昭燏这个敏而好学的女弟子,手把手教她写声韵表,双生字例,督促她誊录抄写,还教会她书法,钟鼎文写作,每次写习作完毕,老师都会亲自查看,耳提命面,像对待小孩子一样教育引导她,那时候,胡小石家的藏书楼,一度成为曾昭燏刻苦攻读的书学堂和书房。

三年朝夕相处,师生结下深厚情谊,昭燏后来回忆与老师一起游览名胜时情景,感慨万千:“攀牛首,陟栖霞,探石头城之故迹,揽莫愁湖之胜景。尝于夏荷花开时,天才微明,即往玄武湖,载一叶扁舟,破迷茫之晨雾,摇入荷花深处,轻风拂面,幽香沁人,以为斯乐南面不易。……”

前文引用的《点绛唇》明月茫茫一词,就是他们师生合赋而成。



前排左二曾昭燏,右一为胡小石

1936年,曾昭燏自费去国外深造前一天,到各处亲友家告别,最后来到恩师胡小石的“愿夏庐”,,当听到太师母(胡小石之母)感叹:“归后未知能相见否”时,曾昭燏心下凄然,泪流不止。

后来,曾昭燏回国担任南京博物院院长期间,特聘胡小石为南博顾问,在她带队发掘南唐二陵时期,年过花甲的胡小石常往返数十里到现场去为曾昭燏进行学术指导、鉴定文物等工作,这份来自恩师的协助与信任一直到胡小石逝世。

曾祖父的严谨治家,使得曾昭燏较早进入学堂接受教育,妈妈的悉心教导,二哥的耐心呵护,造就了曾昭燏细腻温婉的文学才华,恩师胡小石则把曾昭燏引领进了她终生为之奋斗的考古业。

坚持独身这一信念之初的萌生,却早在启蒙之初就在心里扎了根,那就是她12岁入长沙艺芳女校时遇到的第一个影响她一生的人,堂姐曾宝荪。



曾宝荪生于北京,适与屈原同日生,故字平芳,父亲曾重伯,是光绪十五年进士(曾家出了两个进士,另一个就是曾国藩),是一个具有维新觉悟的人,他给曾宝荪一生三次大帮助:一是不许缠足,二是不为她幼时定婚,三是准她入基督教和出洋留学。

1916年,曾宝荪以优异成绩获伦敦大学理科学士,1917年,她又在伦敦学了一年师范科,并与巴师在英国筹措资金筹划回国办学事宜,1918年9月,艺芳学校正式开办,一办就是32年。

曾宝荪不仅是艺芳学校的校长,还兼任省立第二女子中学校长、省立第一女子师范学校校长,1938年冬,她曾应邀出席英国伊顿学校的演讲,题目为《中国抗战必胜》,是东方女性在这里演讲的第一人。

曾宝荪一生的格言是:“做事要负责认真、做人要勇敢坚强,有是非心、有正义感,要爱人如己,牺牲自己帮助别人……一个人如果结婚,只能教育服务一家几个人,如果不结婚,便可教育服务无数人。”

曾昭燏是中国首位赴海外就读考古学的女性,堂姐则是在国外名校为中国抗日演讲的第一人,她早年风采在年幼的曾昭燏心里埋下了独身的种子

其后经历了母亲猝然去世、二哥坎坷经历、与恩师邂逅等人生际遇后,更坚定了她把此生献给事业的决心,与秉持同样信念的二妹昭懿一起生活到最后,真正把一生奉献给了给了中国考古/博物事业。

这位被务实家风熏陶,在楚文化哺育中走到世人面前的多才湘女,是曾氏家族的骄傲,湖南人的翘楚,中华女性的楷模与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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