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拿着车票,我看着她的背影在人群中渐渐消失。"照顾好自己。"这句话在我喉咙里转了五年,最终还是没能说出那个字。
那天的风有些大,吹起她的衣角,也吹乱了我的心。
01
春风吹过杭州城,带着微微的湿气。工地上的尘土随风飘扬,落在每个人的脸上、衣服上,也落在心里。脚手架上传来敲打声,混凝土搅拌机不知疲倦地转动,工人们扛着木材来回穿梭,喊声、机器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工地特有的交响乐。
那是2019年的春天,我叫王铁,来自河南农村,三十四岁,做了十多年建筑工人,这次被提拔为木工组长。十多年漂泊,走过大江南北,住过无数工棚,吃过数不清的盒饭。在流动的生活里,唯一不变的是每月寄回家的那一千多块钱。
我的妻子在六年前因病去世,留下一个儿子,当时只有九岁。老家的父母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却毅然担起了照顾孙子的责任。每次打电话回家,儿子总是说"爸爸,我很好",声音清脆,却让我心如刀绞。
想念儿子的夜晚,我常常一个人坐在工棚外抽烟,看着远处的高楼灯火,不知道自己建造的房子里,住着多少完整的家庭。
工地上新来了几个女工,其中一个叫林秋。个子不高,身材单薄,留着齐肩短发,眼睛很大,看人时总带着一丝警惕。她负责工人食堂和一些轻体力活儿。工地上的几十号大老爷们儿,没几天就都知道了她的名字。
"林妹子,今天的肉真香!再给我来一勺呗?"老刘搓着手,压低声音说。他是广东人,五十多岁,儿子刚上大学,老婆在家乡开了个小卖部。
"林秋,下班一起去看电影吧?我请客!"小孙挺直腰板,刻意展示自己的肌肉。他才二十出头,是工地上年纪最小的工人,总觉得自己魅力无穷。
"秋姑娘,天冷了,我这有件新棉袄……家里没人穿,你别嫌弃。"老李憨厚地笑着,眼睛里带着期待。他是东北人,说话声音洪亮,总把自己的好意强加给别人。
各种示好接二连三,林秋总是礼貌地笑笑,轻声说一句"不用了,谢谢",然后转身忙自己的事。她的拒绝很柔和,却有一种难以逾越的坚定。久而久之,热情的人少了,她成了工地上独来独往的风景。
有一天傍晚,我在工棚后面的空地抽烟,无意中听到几个工人的对话。
"那个林秋,真是高冷啊,谁都看不上。"
"你懂什么,人家肯定是有故事的。你看她那气质,那双手,哪像干惯了重活的?"
"管她什么来头,反正跟我们不是一路人。"
"别瞎说,人家好歹在给咱们做饭。我看挺好的一姑娘,不爱说话怎么了?"
听着这些议论,我默默掐灭了烟头。每个人来到工地,都有自己的故事,没必要多问。
我不像那些人,从不主动接近她。倒不是不想,只是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她给我盛饭时,我只是点点头。偶尔在食堂里,我会多看她几眼,她手脚麻利,动作利落,给每个工人盛饭时都能记住谁喜欢多饭少菜,谁要少油多肉,谁不吃葱姜蒜。我注意到她的手很干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不像长期干活的人。
有时下雨天,工地停工,工人们都聚在工棚里打牌、看手机。林秋总是坐在角落里看书,安安静静的,仿佛与这个喧闹的环境格格不入。我好奇那些书上写了什么,能让她看得如此入神,却又不好意思凑过去看。
那天,如果不是那场意外,我和她或许就这样擦肩而过。
工地上计划拆除一面临时墙。我带着几个工人站在旁边指挥,林秋正好路过去取材料。突然,塌方了,几块水泥板从高处掉下来。我本能地跑过去,一把将她推开,自己也险险避过。她摔在地上,灰头土脸地爬起来,看着我,第一次真正打量我。
阳光从她身后照过来,为她勾勒出一圈金色的轮廓。灰尘在空中飘舞,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小雪。
"谢谢。"她说,声音有点颤抖。
"没事。"我回答,拍了拍身上的灰,"小心点。"
就这么简单的两句话,却是我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流。我转身去处理事故,没看见她站在原地望着我的背影,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
当晚,我发现食堂给我的饭菜多了一个荷包蛋,黄澄澄的,像个小太阳一样躺在米饭上。我抬头看向林秋,她正忙着给其他人盛饭,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却没有回应。我低头,一口一口地吃完了那个荷包蛋,心里涌起一种久违的温暖。
02
那年夏天,杭州的雨格外多。一场特大暴雨连下三天,工地上的临时板房漏水严重,尤其是女工住的那片。雨水从屋顶的缝隙渗进来,顺着木板流下,在地上汇成小溪。雷声轰鸣,闪电不时照亮简陋的工棚,照亮每个人疲惫的脸。
夜里一点多,我被敲门声惊醒。雨点打在铁皮房顶上,噼里啪啦的响,几乎要把人的思绪击碎。
"谁?"我问,声音有些沙哑。
"是我,林秋。"门外的声音很低,几乎被雨声淹没,"对不起,王师傅,我那边房顶漏了,床都湿透了。"
我打开门,看见她抱着被子站在雨里,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脸上,衣服也湿了一半。作为组长,我有一间单独的小房间,虽然简陋,但是不漏水。房间里只有一张单人床、一张折叠桌和一把椅子,墙上钉了几个钉子,挂着工作服和雨衣。
"你先进来。"我让开身子。
她犹豫了一下,目光扫过房间,似乎在评估什么,还是走了进来。水珠从她的头发上,衣服上滴下来,在地上积成一小滩。我递给她一条毛巾,是去年儿子送我的生日礼物,上面绣着"爸爸"两个歪歪扭扭的字。
"你睡床上,我打地铺。"我说,已经开始收拾东西。
"不用,我打地铺就行。"她急忙说,"已经麻烦你了,不能再占你的床。"
"你是女同志,睡地上不合适。"我坚持道,"再说你衣服都湿了,容易感冒。"
我没再客气,把床让给她,自己在地上铺了一层硬纸板,盖上工作服就睡了。屋子很小,两个人的呼吸声在黑暗中格外清晰。我闭着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不知道她是否也一样。雨声渐渐小了,只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声,像是一首安静的催眠曲。
这是我妻子离开后,第一次和一个女人如此接近地共处一室。妻子生病那年,我守在医院里整整三个月,看着她日渐消瘦的面容,听着她逐渐微弱的呼吸。她走的那天,天气很好,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她拉着我的手,说:"好好照顾儿子。"我点头,泪水模糊了视线。那之后,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把所有的爱都给了远在老家的儿子,自己的心却像是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第二天早上醒来,她已经不在了。我的床叠得整整齐齐,比我自己叠的还要规整。阳光透过简陋的窗户洒进来,照在那张平整的床上,一切都像一场梦。
中午吃饭时,她给我盛饭,多加了一个鸡腿。我看着她,她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我坐在角落里慢慢地吃着,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她的动作有一种特别的优雅,不像是在工地上干惯了粗活的人。
"王师傅,饭菜合胃口吗?"她突然问,声音轻柔。
"嗯,很好吃。"我点点头,"你手艺不错。"
她笑了,眼睛弯成两道月牙:"谢谢。我在餐厅做过一段时间,学了点东西。"
"你以前做什么工作?"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平时我很少过问别人的私事。
她的笑容凝固了一瞬,然后说:"什么都做过一点,餐厅、工厂、超市……生活嘛,总要继续。"
我点点头,不再多问。每个人都有不愿提及的过去,我理解这种感受。
接下来几天雨还在下,她还住在我的房间。我们形成了一种奇怪的默契:晚上我回来,她已经把床让出来;早上我醒来,她已经出去了。我们几乎错开了所有可能单独相处的时间,却又确确实实地共享着同一个屋檐下的空间。
第三天晚上回来,我发现桌上多了一盘热腾腾的饺子。北方人的饺子,皮薄馅大,散发着葱香和肉香。
"尝尝吧,自己包的。"她站在一旁,有些局促地说,"谢谢你这几天收留我。"
"你是北方人?"我一边吃一边问。
"嗯,东北的。"她点点头,"十八岁离开家,到处打工。"
"家里人呢?"
"没有了。"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地震那年,都走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饺子吃完。那是我五年来吃过的最好吃的饺子,有家的味道。
雨停了,板房修好了,她却没有搬回去。她说女工宿舍太吵,没法好好休息。我也没再多问,就这样心照不宣地接受了这个安排。
她开始每天给我做一份特别的饭菜,我开始在工地上照顾她,给她安排轻松一点的活。我们之间的关系,在不知不覺中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工地上的人开始起哄:
"哟,王铁找到媳妇啦!"
"工地夫妻啊,挺般配的!"
"铁子,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啊?"
面对这些话,我们都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是各自干各自的活。但心里,却像是种下了一粒种子,在不知不觉中生根发芽。
有一次,她在工地上被钉子划伤了手,鲜血直流。我二话不说,背起她就往医务室跑。一路上,她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服传来,她的呼吸拂过我的耳朵,让我的心跳加速。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习惯了她的存在,习惯了有人等我回来,习惯了不再孤单的感觉。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们逐渐习惯了彼此的存在。她照顾我的生活,我保护她的安全,仿佛这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我们之间没有山盟海誓,没有缠绵悱恻,只有平凡的日常和细水长流的陪伴。
可能正是这种简单而真实的关系,让我们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找到了一丝家的感觉。
03
杭州的工程结束后,我和林秋都跟着包工头老赵转战各地的工地。从杭州到南京,从南京到武汉,从武汉到长沙。五年时间,走过七八座城市,住过无数个工棚,却一直维持着这种奇怪的关系——工地上人人都说我们是夫妻,我们自己却从未挑明。
老赵是个粗犷但心细的人,五十多岁,满脸皱纹,眼睛却炯炯有神。他似乎看出了什么,总是有意无意地把我和林秋安排在一起。
"王铁啊,你和林秋这么多年了,也该定下来了。"他有一次对我说,"咱们这行当,能找个伴不容易。"
我只是笑笑,没有回答。定下来?怎么定?我心里明白,我们之间隔着太多未知和猜疑,如同一层看不见的薄膜,触手可及却无法穿透。
我从不过问她的过去,她也不问我的家庭。每年春节,我独自回河南老家看儿子和父母,从不带她,也从不在家人面前提起她。儿子已经从当年的小男孩长成了十五岁的少年,个子窜得比我还高,声音也变得低沉。他会问我工作累不累,却从不问我有没有想再找个妈妈。我知道他心里还记挂着他的亲妈,就像我一样。
回来后,林秋会问一句"家里都好吗",我只回答"都好",她也不再多问。她似乎理解我的处境,也尊重我的选择。
命运把我们放在一起,我们却都心照不宣地保持着一种距离,仿佛都在等待某个结束的时刻。
在南京的工地上,我们经历了一场塌方事故。我被埋在废墟里半个小时,差点窒息而亡。获救后,第一个看到的就是林秋惊慌失措的脸,满是灰尘和泪水。她握着我的手,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来。那一刻,我在她眼中看到了真实的恐惧和关切,远超普通工友之间的情谊。
那晚,她寸步不离地守在我床前,给我擦脸、喂水、换药。我发着低烧,意识模糊间,似乎听到她轻声说:"别走,别丢下我。"但第二天醒来,她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有几次喝醉了酒,我差点对她说出心里话。那些压在心底的情感,像是地下的岩浆,偶尔会冲动着想要喷发。但每次话到嘴边,我都咽了回去。她不属于我的世界,我也不属于她的,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想法。
在武汉的一个夏夜,工地旁边的小广场上放露天电影。我和林秋坐在人群后面的长椅上,看着银幕上模糊的画面。电影讲的是一对年轻人跨越重重困难在一起的故事,俗套却动人。
"你相信这样的爱情吗?"她突然问我。
"不知道。"我老实回答,"生活中的爱情,可能没有电影里那么轰轰烈烈。"
她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有时候,平凡的相守比轰轰烈烈更难得。"
我们的手在黑暗中不小心碰在一起,却谁都没有缩回去。就这样,两只手静静地挨着,传递着彼此的温度和心跳。那一刻,我几乎要打破我们之间的沉默,告诉她我的感受。但最终,我什么也没说。
这些年,我发现她和工地上的其他女工不一样。收工后,别人都在追电视剧,她却在看书;别人聊八卦,她会安静地写东西;工友们说脏话,她从不附和,只是微笑。有时候聊天,她会说出一些我听不懂的词,用我不熟悉的方式描述一件简单的事。这些细节,让我越发好奇她的过去,但我始终没有问。
有一天,她问我:"王铁,你有什么梦想吗?"
我想了想,说:"希望儿子能上个好大学,有出息。然后自己老了以后,在县城买个小房子,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就这些?"
"嗯,就这些。"我笑了笑,"人这一辈子,知足常乐。"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时候我觉得,你比那些整天喊着要发财要出人头地的人,懂得更多。"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摸摸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我就是个粗人,懂什么啊。"
"不,你懂得很多。"她坚定地说,"你懂得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值得珍惜的。这世上,很多人穷其一生都没能明白这个道理。"
听她这么说,我心里暖暖的,又有些不好意思。我们就这样,一边流浪,一边守望,在工地的钢筋水泥之间,建造着属于自己的小小世界。
04
第三年的时候,我们在苏州的一个工地上。那天下着小雨,工地停工,大家都闲着。雨滴敲打着窗户,工棚里弥漫着一股闷热和泥土的气息。有人摆了几张桌子打牌,有人躺在床上玩手机,还有人围坐在一起聊天。
突然,一个年轻工人小张冲进工棚,兴奋地喊道:"嘿,你们听说了吗?那个'雪夜'又出新书了!"
工友们纷纷围上去问详情。原来这个"雪夜"是最近很火的女作家,写的都是关于打工者生活的小说,特别真实,感人。
"我老婆买了她所有的书,天天捧着看,连饭都忘了做!"小张说,一脸得意,"你们知道吗,她写的那些工地上的事,简直跟我们经历的一模一样!那个钢筋工老李,跟我们上个工地的老陈神似;那个小工地食堂,跟我们现在这个也差不多。"
"听说她只在网上发文,从不露面,很神秘。"有人补充道。
"据说她获得过文学奖,被称为'打工文学的新希望'。"另一个工友说。
我本来没太在意,直到无意中看见林秋的反应——她的手微微颤抖,脸色有些苍白,眼神闪烁,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我关切地问她。
"没事,可能有点着凉。"她匆忙回答,然后找借口离开了工棚。
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升起一丝疑惑。为什么一个作家的名字,会让她反应这么大?
那天晚上,林秋接到一个电话,说有急事要出去一趟。雨还在下,我提出要送她,她却坚决拒绝了。
"不用了,我自己去就行。你休息吧。"她的声音有些急促。
我看着她撑起伞消失在雨幕中,心里莫名不安。深夜,我被开门声惊醒,看见她回来了,浑身湿透,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我没问什么,只是给她倒了杯热水,又拿出干毛巾递给她。
"谢谢。"她低声说,声音有些沙哑。
"有事可以跟我说。"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我虽然没什么文化,但能帮得上忙的,一定帮。"
她看着我,眼睛湿润,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点点头:"我知道。"
此后,我开始注意到一些以前忽略的细节:她每月都会定期给某个号码汇款,金额远超普通工人的工资;她的笔记本里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有时半夜,她会坐起来写东西,以为我睡着了没看见;她偶尔会独自外出几个小时,回来后心事重重。
在长沙的工地上,一次工友聚餐,大家都喝了点酒。回去的路上,林秋走路有些不稳,我搀扶着她。月光下,她的脸泛着红晕,眼睛亮晶晶的。
"王铁,"她突然问,"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我不在工地了,你会怎么样?"
我心里一紧:"你要走?"
"不是,就是假设。"她靠在我肩上,声音带着醉意。
我沉默了一会儿,老实说:"会不习惯吧。这么多年了,已经习惯了有你在身边。"
"就只是不习惯?"
"还会……想你。"我有些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她轻笑了一声:"王铁啊王铁,你这人真是……"
话没说完,她就靠在我怀里睡着了。我背着她回到工棚,把她轻轻放在床上。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她的脸上,勾勒出她柔和的轮廓。在这一刻,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亲吻她的额头。但最终,我只是帮她盖好被子,默默地坐在一旁,看着她沉睡的面容。
一次,林秋生病了,发高烧。我请了假照顾了她一整夜,她在昏睡中说梦话:"对不起……我的孩子……我不能……"我的心猛地一沉,她有孩子?那孩子在哪?为什么从不提起?
在她高烧不退的时候,我甚至拨通了120,准备送她去医院。就在这时,她突然拉住我的手,迷迷糊糊地说:"别告诉他们我在这里……别让他们找到我……"我不知道"他们"是谁,只能轻声安慰她:"没事,有我在,谁也找不到你。"
她的病好了以后,似乎对自己说过的梦话毫无记忆。我也没有问起,只是在心里揣测着这些碎片般的信息。
在她熟睡时,我忍不住翻开了她放在床头的笔记本。里面的内容让我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