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锦还留着大学时的发型,齐刘海儿,黑色直发,30年来没有变过,她有点害羞地讲,“以为自己还在留齐刘海儿的年龄,不知道时间(过得)这么快,但刘海儿长了又习惯性地剪短”。她穿在身上的嫩绿色羽绒服也是十年前购入的,她说,只要衣服不破不小,就会一直穿。
工作室的角落里,有一扇老窗框,窗玻璃上保留着她女儿小时候的涂鸦。这是她从旧房子里拆下来的,一直没舍得扔。就像她至今仍把女儿的房间保留成她小时候的模样,墙上、柜上、桌上,女儿儿时画的画、用过的小物件,所有童年的痕迹依旧停留在那里。她想,“可能,我就是喜欢珍惜那些一直存在的东西。”
除了一些外物,她的神态、说话的语气里也带着一种不被时间裹挟的纯真,“我好像一直就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重复了几次,“我似乎经常忘记时间”。
她的艺术创作,也像她的生活一样,游离在常规的时间刻度之外。中央美术学院教授范迪安曾这样形容她:“蔡锦几乎未介入当代文化和艺术潮流。她听任自己的感觉,并努力将这种感觉塑造为独特的艺术个性。”的确,她始终遵循自己的内在节奏,例如“美人蕉”这个主题,蔡锦一画就是30余年,并且还在继续,她说,“我总觉得,还没画完。”
与美人蕉的相遇,是个偶然。1990年冬天,蔡锦在家乡的一个废弃院落中看到了一株已经干枯萎缩的美人蕉。她盯着这株衰败的植物许久。叶片的脉络清晰地裸露在寒风中,但她却从中感受到强烈的生命气息,“那根、茎、叶片里仿佛还残存着呼吸”。这一瞬间的震动把埋藏在她体内多年的某种感受点燃了,从此这个意象便植根在她的画布上,并随着她的生活经历不断蜕变,她说:“我画它,实际上是画我自己的东西”。
早期的美人蕉,多是血脉贲张的大红色。红色是蔡锦着迷的颜色,在画美人蕉之前,红色就常常出现在她的作品中,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因“那个红色一出来,我就被吸引住了,完全是无意识的,可能是从我内心觉得它是一个我需要的颜色”。在她的画中,红色像是燃烧的血液,又像是尚未停止生长的肌理。与之相对应的,是紧密而又饱满的画面,如同那时的蔡锦一样,“自信张扬,精力和感觉都非常充沛”。后来,画面开始变得松弛,颜色也加入了黑色、灰色,像是她在经历了时间的洗礼和身份角色的转变后,逐渐找到了一种内在的平衡。
如果说美人蕉系列是蔡锦对生命的直觉表达,那么材料绘画则是她捕捉生命痕迹的方式。1995年开始,蔡锦将美人蕉逐渐从画布延展到柔软的床垫、皮革软椅、自行车坐垫,甚至浴缸上。她对这些物品的选择都是偶然的,出于本能的,只是后来再回顾时发现,它们都是贴近“身体”的载体,承载着人的气息与温度。
进入2008年后,蔡锦开始创作《风景》系列,在这批作品中,她不再拘泥于植物的形态,而是让画面充满流动的笔触。蔡锦曾说,《风景》的感受在《美人蕉》的背景中早就有了,只不过《美人蕉》是个实体,现在,这个实体去掉了。
她的风景,不是现实里的某个具体场景,而更像是来自童年的记忆——墙上潮湿发霉的斑点、青石板被雨水浸透后浮现出的青苔、天井里黑幽幽的水沟……这些元素在时间的冲刷下,自然而然地浮现在她的画布上。
近些年来,蔡锦开始关注更细微的生命过程,她并不排斥那些溢汁甚至发霉的水果,而是仔细观察,靠近它们,她说:“水果腐烂的过程其实很美、很迷人。它们有气味了,我也不会觉得臭,常常画着画着,已经有虫子在飞舞,水淌出来了,我也不怕。这也许就是太着迷了,反而沉浸其中。”
她习惯用素描去记录这些缓慢却真实的变化。在她看来,素描比油画更加具体,更加专注于物本身的状态。素描对她而言,是一种缓慢的沉浸。她说:“隔一段时间,我就需要画素描,它能让我更加集中,更加安静。
蔡锦的素描笔触细密得像是一张缓慢织就的网,每一条纹理都指向衰败的过程,但同时,也指向生命自身的顽强延续。她让时间的流逝变得可视、可触、可沉浸其中。
除了水果,她也开始留意那些盛放与凋零交叠的时刻。有一天,学生送来了100多棵牡丹和芍药,花朵艳丽饱满,她一边欣赏,一边想到:这些花很快就会枯萎。她想留住它们,于是开始了“花神”系列。她一点点勾勒花瓣的肌理。画着画着,花开始凋零,她便顺势记录它们塌陷、失水的过程,像是与时间共同完成这幅画。等她落下最后一笔,画面上绽放的花,现实中已然枯萎。
枯竭的事物在蔡锦的画里却依然保有某种未曾消失的力量,她喜欢用各种形式去描绘那些生命的边界地带。
在工作室的一角,静静地立着一组特殊的装置——枯枝交错,管线缠绕。“上面的管子都是医疗软管”,她介绍道。这个装置更早的形式是一只木盒,几条医疗软管从盒内探出,像是静默的脉络,抑或是某种有生命的触须。
前些年,她生了一场大病。在病床上的那段时间,她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感受到自己与医疗器械的连接——细长的管线穿过皮肤,嵌入身体,维持生命。她对这些管子产生了难以言说的关注。她迫不及待地在网上下单,购入各种医疗软管,将它们幻化成作品的一部分。她依旧不去定义它们的意义,但在那些被缠绕的管线、枯朽的枝桠之间,我们似乎能感受到某种生命循环的状态。
蔡锦的艺术其实是一个长期的对话,是她和自己的过去、记忆、生命的来来去去之间不断地探问和应答。
蔡锦的细腻不仅仅体现在她的创作中,也存在于她与世界相处的方式里。
在拍摄现场,她总是关照着所有人,会一遍又一遍夸奖摄影师的角度,会担心给自己做了一天妆造的化妆师太辛苦,会给大家泡茶、剥水果。工作室外的几只流浪猫,她也惦记着每天给它们添食。
蔡锦空间的诞生,也与她这种习惯性的关怀有关。起初,她只是在798艺术区找到了一个拥有一个光线充足、视野开阔的工作室,但朋友们来拜访后,纷纷觉得这样一个地方不对外开放实在可惜。于是,她索性把空间打开,办展览、做对谈,把这里变成一个非营利的艺术平台。
她深知,刚毕业的年轻人缺乏资源,而已经成熟的艺术家也需要一个不被市场绑架的空间去实验,她能做的,就是给他们一把钥匙,让他们自由发挥。她把自己定义为空间的“管家”,展览结束后,直接把钥匙交给下一位艺术家,不干涉、不设限,只在开幕式时,与所有人一起观看展览。
蔡锦空间的公众号由她亲自打理。她随身带着笔记本电脑,常常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把展览记录一字一句敲进推文里,再选择喜欢的颜色排版,即便有时候忙得连饭都忘了吃,她依然乐此不疲。她开玩笑说:“特别逗,比如说我要到工作室了,我非得把这个事情做完了,我再画画,我就特别爱干这个。”
这种对年轻艺术家的关注,其实早已埋下伏笔。从2005年起,她就在天津美院设立“蔡锦奖学金”,一下子持续了17年。但蔡锦对此始终轻描淡写:“当时因为我在纽约一时间无法回学校上课,我心里很不安,总是觉得不能为学校做什么了,所以,就冒出了这个念头。”
2009年,在她带的毕业生的散伙饭上,看着学生们对未来非常迷茫,她就许诺:“两年后,蔡老师给你们在北京做个展览。具体在什么地方开展,我会想办法,半年后告诉你们。”为了兑现这个承诺,她四处找场地,甚至自己掏钱在宋庄租下一处院子,好让学生们来北京时有个落脚点。她又鼓起勇气,拨通了当时今日美术馆张子康馆长的电话,问:“我能不能给我的学生做个展览?费用方面我来想办法,也可以拿我的作品交换。”张馆长听后爽快答应,说:“没问题,正好可以放到大学生的公立的项目里面,免费的。”后来,展览如愿举办。
她一再强调,“谈不上什么扶持”,她只是觉得,如果自己能帮上一点忙,就去做了。就像她做的所有创作,都不是刻意为之,而是源自一种本能地驱使。
没有清晰的规划,也没有功利的目的。她像那些她反复描绘的事物一样,安静地、缓慢地,让一切自然而然地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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