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的北京,寒潮把什刹海冻上了厚厚一层冰。露天的冰场人潮熙攘,宛如喧闹的集市,有人在滑冰刀,有人在坐冰车,有人在打冰球,有人在远处的冰面打了几个洞在钓鱼,还有许多如我一样在冰上漫无目的看着风景。北风在午后冰冷地吹着,我将围巾紧紧裹住脖子,嘴里嚼着在荷花市场摊子买的糖葫芦,站在几位手拿钓竿的老北京边上看他们钓鱼,期待他们拉起的线上会有一条鱼,可他们始终毫无收获,只是不停更换着鱼饵。

天渐渐暗下来,我舔了舔甜甜的嘴唇,离开什刹海,去寻找东斜街,那里曾住过一个宝山人,名叫袁希涛。


地图上的东斜街

东斜街的两家人

作家杨绛的父亲是杨荫杭。1915年杨荫杭自杭州去往北京任职,一家人便随他来到北京,住进了东斜街25号。房子不小,有前后两个宽畅的四合院,前院有五间北屋,五间南屋,北屋、南屋完全对称,北屋东头是两间卧房,西头又是一间卧房,中间是一间很大的客厅。起初南屋空着,杨绛一家人住北屋。不久杨绛堂姐的姨父姨母搬来住进了那五间南屋。那位姨父就是著名教育家、教育部次长、江苏省宝山县(1958年划归上海市)人氏袁希涛,至此他们家门口挂上了两块门牌:无锡杨寓、宝山袁寓。


今日之东斜街 翠西客拍摄

杨荫杭有六个兄弟姐妹,他排第三,最大是姐姐,第二是哥哥,哥哥的妻子与袁希涛的妻子是亲姐妹,所以杨绛随着堂姐称呼袁希涛夫妇姨父姨母。袁家的到来,为院子添了不少乐趣。杨绛的小弟保俶有天跑到袁家去,对袁希涛说:“袁伯伯,你也姓老虎,我也姓老虎,爸爸也姓老虎,妈妈也姓老虎。”袁希涛一时没明白,过去问杨荫杭。杨荫杭想了想,对袁希涛说:“你和我同庚吧?我们夫妻都属虎,这孩子也属虎。”袁希涛听了会心一笑。杨绛也常到袁家去凑热闹,姨母卧房近门口处挂了一张女儿袁世庄的相片,她在外国读书。袁世庄是袁希涛的大女儿,那时在韦尔斯利学院留学。诗人徐志摩1918年离开北大,在国外与她见过面,他在1919年8月16日的日记中记录了初识这位袁家小姐的印象:“袁小姐系出名门,渊源家学。我想她才出来的时候,一定是拘谨得很,就是现在也还看得出来。说她颜色,是中人之姿。但是一种娇羞朴傲之气,夹着诚恳有礼的表情,颇动人的怜敬之心。身体好象(像)非常孱弱,也是缺点。”袁家的二小姐袁世芳像姐姐一样身体孱弱,所以不上学。杨绛的三姐放学回家总和袁世芳同出同进,杨绛偷偷跟在她们背后。“世芳姐姐吃了糖或陈皮梅,包糖或陈皮梅的纸随手一扔,我常偷偷捡了舔舔,知道她吃了什么。”杨绛说。


20世纪80年代钱钟书先生和夫人杨绛在北京南沙沟家中阳台合影。 新华社发

救同济于危难之际

袁希涛在北京教育部任职7年,自1912年到1919年夏天以代理总长离职。1917年2月初德国实行无限制潜艇战政策,2月9日中国政府对德提出了抗议,同济作为中德两国合作的学校,命运显得扑朔迷离起来。同济华董沈恩孚、李维格焦急地给教育总长范源濂写了一封信,说同济“开创以来,卓著成效,校外附有病院,校内置有工厂,设备之精良,远非他校所能企及,业已造就医士、技士甚众,以是各省闻风负笈者日多一日,嘉惠吾国学子实非浅鲜”。然而现在人心惶惑,校中数百名学生深恐学校中止,因此希冀教育部能够“力予斡旋,保全此校”。信转到了袁希涛手中,袁希涛读后十分关切,因为同济建校初期,他便对学生们寄予了厚望:“中国之大患,曰贫曰弱,救弱莫若医,救贫莫若工。务望诸君,各求深造,以养成将来救国之人才。”他在2月28日致沈恩孚的信中说:“前昨两晚叠奉快信三通,今日与静公(注:指范源濂)商酌对于同济之事,当一面先与外交部商量略定办法(现因交涉事起,各部派一员至国务院接洽商酌一切),一面再将办法及筹拨经费之法在国务会议商酌决定。今先以大略情形函告。”接着他在3月1日的信中说:“信卿(注:指沈恩孚)先生鉴。昨快信计达览。今日部中与外交部员接洽商酌同济之接收办法,据云政府派员接收恐于协约国方面或滋疑义,不如由华校董管理,推延校长,而政府则设法筹费以补助之。就事势而论,较妥协也。至筹款一节,当俟商有妥法再续告。但照此办法是否可迁出法租界,如须迁校则(一)校舍有无可借用之处(二)迁移费须若干,均宜预为计及者也。”仅隔两天,袁希涛再给沈恩孚寄去一封信:“前晚快信计达览。同济学校事今日提出,国务会议议定应为维持,如果邦交竟至中断,可由华董设法接收。其每年所缺经费九万五千,由财政部月拨四千,并咨商苏省月拨四千,以资维持云云……”


袁希涛(刊于1936年12期《中华教育界》)

在他的努力下,北京政府经过国务会议决定了以此方法继续维持同济,他在3月9日晚致沈恩孚的信中说:“提议原案及议决办法今晚快邮递苏省长,转行交涉员,密与‘华董我’、公‘及李维格君’等接洽办到矣。”

正当众人以为危机已然度过之时,同济发生了“三一七事件”,法国巡捕房带人荷枪实弹包围了位于法租界的同济校园,强令学校解散。同济的学生们只得悲愤地离开学校。好在有各方积极协调,尤其由宝山籍张嘉森的介绍,与中国公学校长梁启超商议租下了暂时停办的中国公学作为临时校舍。自3月31日起,408名学生陆续迁入中国公学,另有70余人迁往吴淞海军学校,医预科70余人迁往宝隆医院附近租用的民房。袁希涛在致同济的信中写道:“观沪上法租界驱逐德人情形,则同济即使交还势不能复延德教员上课,就中国公学开课一节,自不能不早筹及,至对外以温课为名亦属妥洽。”他为同济推荐了新校长阮尚介:“阮介藩现为大学专任教员,月薪似是二百八十元,如兼陆军部事更不止此,今请伊为校长,所订月薪如照部辖专门校长例则为三百元,是否已敷希就卓见所及酌定……”教育部曾派佥事沈彭年前往上海处理同济华人自办、学校复校等事,他在4月9日致袁希涛的信中说:“淞(注:指吴淞)校开课约十日内即可举行……”至此同济的历史得以延续——4月10日,阮尚介来到上海就任。4月16日,同济在吴淞正式复课。


袁希涛为同济大学工科毕业纪念册题词(1923年4月)

中国公学创建于1906年,新校舍于1909年在吴淞炮台湾落成,虽然办学时间不长,中间停停办办,却是中国近代史上一所重要的私立大学。中国公学准备在1920年收回校舍自己使用。1919年时,同济校长阮尚介为此事赶赴北京见袁希涛,希望能够修建自己的校舍,袁希涛自然明白其中利害。那天杨荫杭找袁希涛聊起同济,袁希涛感慨时局动荡,“五四”后他对政府心灰意懒早已萌生去意,而杨荫杭同样决定南下返回无锡老家,两家遂定下同一天上火车。只是袁希涛顾虑重重,他对杨荫杭说:“我对同济是有着很深的感情的,同济的事我放心不下,必需尽力后再走。”于是在任职的最后一天,袁希涛批给同济1万元。第二天,袁家与杨家离开了北京。

同济用这笔钱在吴淞购置了150亩土地,而后开始筹钱建设新校舍,由此同济开启了在吴淞的黄金年代。同济自然没有忘记袁希涛在学校几度危难之际给予的帮助,1923至1927年间,聘他为学校常务校董。


同济大学大礼堂(刊于1930年国立同济大学一览)


吴淞时期同济大学乐际体育会

只有一套衣裳的教育家

袁希涛在当时的社会地位极高,却是位朴素的布衣教育家。书画家白蕉是他的一位忘年交友人,有回白蕉去探望受了脚伤的袁希涛,见袁希涛卧在一张藤榻上,跷着脚,指着一张大床告诉白蕉,那是他结婚那年买的,床架子仅3600文,棕垫仅3元,陪了他40多年了,没有任何毛病,棕垫依然绷得紧紧的。他说:“现在讲起来,自然很不时髦,几百钱的铜床,当然要漂亮得多。”可他不舍得买,身上穿的衣服只有一套,从不舍得多买一套。

袁希涛将一生献给了教育,同济以外,还曾创办了太仓州属中学堂(今江苏省太仓高级中学),参与创办了宝山县学堂(今宝山实验小学)、吴淞中学、暨南大学、东南大学、中华职业教育社等,为近代义务教育、师范教育、高等教育等作出了极大的贡献。他有两位弟弟,袁希濂、袁希洛,他们被称为“宝山三袁”。儿时他们家住在宝山城厢的南门街上,后来移居吴淞,再居住于上海市区。袁希涛仍然每周一日赶回宝山,其间徒步于各个乡镇,进行劝学。他为宝山创办或参与创办的诸多学校,因年代久远,如今无法搜集齐全了。

1930年,袁希涛病逝于贝勒路(今黄陂南路)恒庆里61号寓所(今已拆除),数天后在宝山举行了公葬。灵柩先由马车从市区运至虬江路,继而由小汽车运至宝山公共体育场进行公祭,接着从宝山城南门交泰门进入宝山城。墓地在宝山城西侧的勤余别墅后方,占地三亩,墓廓五尺,有二丈长,六尺高。经过石皮街,在宝山县学堂前,校长赵序东带着全校师生在路边伤心地站着,其中几位老师手里举着大大的四个字:“门墙洒泪”。最后灵柩出西门街,送入墓穴。那天,一路上万人空巷,黄炎培、蒋维乔、潘光旦等都赶至宝山,深情地纪念这位受人尊敬的老人、伟大的教育家。

没多少日子,宝山县学堂的校门口竖起了一座铜像,铜像约50厘米高,放在约150厘米高的底座上。袁希涛号弘毅,底座的前端刻着篆书“袁弘毅先生之像”。1937年同济大学30周年的校庆典礼上,特别举行了袁希涛和已故首任校长宝隆、工科创始人贝伦子的纪念碑揭幕仪式,很遗憾,这几座纪念碑与宝山县学堂校门口的铜像都毁在了“八一三”淞沪抗战之中。直到半个多世纪后的2003年,新的一座袁希涛铜像终于诞生,在宝山实验小学建校100周年时,为了纪念这位老校长,学校在绿草如茵的校园里举行了袁希涛铜像揭幕仪式,赭红色的大理石底座铭刻下简单又深沉的五行字:“袁希涛,字观澜,清末举人,教育家。1903年创办宝山县学堂,后创办宝山中学、吴淞中学。”


1930年袁希涛逝世后,宝山县学堂在校门口设立的袁希涛铜像(摄于1935年4月14日)

我来到东斜街时,天完全黑了下来,这一片被四面闪着光亮的高楼包围着的老四合院显得陈旧与落寞。借着昏暗的路灯,我在胡同里寻找着东斜街25号。然而从胡同口到胡同尾,从胡同尾到胡同口,来回都没有寻见。遇上位上了年纪的保安——一个自小在东斜街长大的老北京,他扯开嗓子说:“噢,25号,瞧见没,那家小餐馆就是,过去的老四合院改的。”谢过保安,向着他所指的方向,我望见了那家泛着微光的小餐馆。


东斜街25号 翠西客拍摄

原标题:在东斜街寻找一个四合院,这里曾住过一个宝山人和杨绛一家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许云倩 题图来源:题图为东斜街 翠西客拍摄 图片来源:照片除署名外由作者提供

来源:作者:唐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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