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光的长河中,总有一些过往,像窗棂上的节疤,像门闩上的斜纹,去不了,抹不掉。于我而言,祖母的那辆纺车,便是过往之一,时常进入梦里,时常浮于眼前。

印象深处,那辆枣木纺车,静静地立在祖母的房间里、院落中,历经数十载春秋,纺出的纱线缠绕着祖孙三代人的生活,也承载着我无尽的回忆。

犹记孩童时代,年幼顽皮的我趁着祖母下地薅草,偷偷溜进西厢房,学着她的模样纺线。小手紧紧攥着车把,用力猛摇,哪知线穗子还未缠上半圈,“咔吧”一声,纺车轴突然断了。

那一刻,我惊恐万分,连滚带爬地跑出屋子,躲在草垛里瑟瑟发抖。祖母曾说,这纺车比父亲的年纪还大,据闻是太祖母留下的嫁妆,如今被我弄坏,肯定闯下了大祸。



日头西沉,我终是抵不住肚子的“咕咕”叫唤,小跑回家,正逢祖母提着竹篮归来。瞧见散了架的纺车,祖母顿时大怒。想都不用想,除了我,还能有谁?二话不说,抄起笤帚便要打我。

她那裹过的小脚在院子里挪动不便,只能站在原地冲我大声吼,“看你往哪儿跑,有本事别回家吃饭!”我又跑回稻场,蜷缩在草垛里。最后,还是父亲举着马灯将我拎回家。

自那以后,我见着纺车便绕道,可祖母纺线时的身影却总在眼前晃动。穷困年代,煤油金贵,月亮爬上树梢时,祖母将纺车搬到院子中间,她拿一把小矮凳,坐在纺车前,专注又安详。

祖母熟练地操作着纺车,轮子在她的摇动动下快速旋转,不断地发出“嗡嗡”声,仿佛一首古老的歌谣。她那件老布褂子,在轻柔的夜风里缓缓飘动,满头银发也在月光的映衬下一闪一闪。

腊月的晚上,祖母又把纺车挪到灶屋门口,借着烧火的亮光赶工。待我们都睡去,她才将纺车搬回房间,点上油灯,继续劳作,她驼着背的影子映在土墙上,宛如一张拉满的弓。



线穗子攒够二十个,就能织三丈粗布。别小看这粗布,我们兄妹过年的新衣裳,全指望它。虽是黑一块灰一块,下水就掉色,但那毕竟是新衣,承载着祖母对我们深深的爱。

在我10岁那年,我穿着祖母做的衣裳去上学,课堂上,我身后的“憨头”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低声说,“快看,黑一块,白一块,他穿花衣服罗。”同学们也不顾忌老师的存在,哄堂大笑。

瞬间,我的脸涨得通红。一气之下,我放学后冲回家就把衣裳塞进灶膛,火星溅到手背也浑然不觉。祖母发现时,粗布衣已成灰烬,徒剩焦糊味。她蹲在门槛上,只说了一句,“穷不丢人,偷懒才臊得慌。”

意外的是,祖母这次竟然没有打我。或许是考虑到我的小小“自尊”,或许是看我没有多余的衣裳穿,当夜,祖母就拆了自己的夹袄,为我改出一件没有“花纹”(黑一块白一块,其实是掉色)的新衣。



后来,我到镇上读初中,祖母的纺车依旧吱呀呀地转。每次月假回家,车架子上又多了几道裂纹。祖母用麻绳捆着断梁,拿浆糊粘住裂开的木轮,纺车在她的修修补补下,顽强地坚持着。

那年冬天格外冷,祖母坐在房里纺线,咳嗽声比纺车的响动还大。开春时,纺车终于彻底散了架,祖母摩挲着碎木头,喃喃自语,“该歇歇了。”但她依旧拼装好,即便无法使用。

去年清明上坟,我在老屋墙角发现了半截纺车轮。枣木已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缠着褪色的红头绳。春风穿过破窗棂,恍惚间,那嗡嗡的纺线声又在耳边响起。

祖母和纺车,都不在了。但那些时光,那些过往,总会在某个飘忽的夜里,涌上心头。梦里依稀,泪眼两行。如果都还在,该有多好,只是,这世间永远没有“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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