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运河上弯连弯
九曲回转往前赶
一声号子我一身汗(嘿嘿哟)
一声号子我一身胆(嘿嘿哟)
……船工号子,它属于一种等待消失的时间余韵,尽管它的每个尾音都有足够的长度和折叠,尽管我们的内心里有着或多或少的不舍。必须承认,坐落于岁月之上的那些人工建筑终会经历不断的演变、洗涤、摧毁和新生(其实自然的也是,只是用时可能更久一些而已),何况“船工号子”这种飘悬于运河之上的附着之物。时间以飞驰的速度冲洗着它们,使它们丧失了原有的颜色甚至节奏——我是在一盘录音带里听到它的,不知是录音设备的问题还是采制的时间过久的缘故,我听到它时总是充满着偶然的卡顿,失真,滋滋的杂音以及骤然升高与骤然变低……总之,它从开始,就具有强烈的沧桑性质。
船工号子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那些拉纤的船工们,据说当时一条船至少要有18个拉纤的船工,“大运河上弯多滩险,尤其到了捷地村附近,运河与捷地减河交汇,水流容易形成不规则漩涡,稍不注意,船就有可能被水流带进减河内,甚至被冲翻。船行驶到这些地方就需要船工拉纤牵引着船只安全驶过。拉纤时,胸前斜挎着纤板,身子往前探,脚往后蹬,有时甚至要手脚并用,身体几乎与河滩平行……”作为沧州人,作为与运河极为亲近的沧州人,我承认自己在数十年的生活经历中从未听闻过沧州人唱的船工号子,从未在沧州的地界上听闻过船工号子——我甚至有种先入的笃定,认为船工号子要么属于长江珠江要么属于黄河,北方的运河上是没有号子的。
但我在博物馆工作的诗人朋友向我证明,我是错的。他告诉我,“船工们喊号子没有什么约束,起锚号、摇橹号、出仓号、立桅号、闯滩号、拉纤号、绞关号、闲号等等;号子没有固定的词,全凭船工心情即兴编唱,唱山、唱水、唱人;唱险滩、唱急流、唱风景……”随后,他的补充其实更是对我的打击:“你以为,沧州的船工只待在沧州?运河多长,他们的脚就要走多长。所有的水手,都是南来北往、见多识广的人。”
随着时间与发展,以及一些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更变,我们诸多的行当可能会“消失”,只有少量的、奇观性地保留,而与这些行当相匹配的诸如“船工号子”一类的文化附着,也可能会进入到消失的行列中。它不会顾及我们的挽惜与慨叹而让消失的进程减缓,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真地可以把时间当作是无情之物。在这份“无情”中,还包含也在悄然更变着的这条运河。
二
运河运来了什么?布匹和粮食,封在箱子里的白银,将船压得低得不能再低的灰色石头,有香味的、有花纹的、有闪光的木头,印有花朵和水纹的丝绸,茶叶,鱼,龙泉印泥,产自远处的陶瓷,产自本地的金丝小枣和梨……
运河运来了什么?京城的轿子,官老爷、差役和士兵,摇着扇子、不断抬头的商人,低眉顺目的女孩和她的母亲,瘦弱的书生和更瘦弱的书童,说着“一口鸟语”的“南方蛮子”,提着刀的、提着剑的、提着包裹的,遮着头的、遮着面的、遮着足的、遮着手的……
运河运来了什么?进京的徽班,将《杨家将》《三国演义》说得风生水起、口若悬河的说书人,进京准备参加殿试的贡士……
运河运来了什么?还在运来什么?
没有谁能一一枚举它曾经繁忙的运输。在我看来,运河,自隋唐时起,它就成为了整个中华大地上的一条可贵的人工血管,而且是主动脉的那种属性:它运输着粮食和财富,让整个国家的经济得以良好运行,可以说,运河的作用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以属于第一需要,不可或缺;它运输着整个国家的政治和军事,与陆地上的大道通途相互勾连,维持着国家政令的畅通和基本的稳定;它运输着文化和文明,我想我们无法轻视这种互通有无,正是这一互通,让南方和北方得以轻易地摆脱了习见的固执和藩篱,甚至也与“海外”艰难地连接了起来……我甚至觉得,正是这条运河,让漫长的一段时间里的“文化认同”得以坚固,也使整个国家形成了强力的凝聚。
运河运来了什么?还在运来什么?它会运来新的文化和新的见解,这些新将在时间的作用下慢慢深入骨髓,而成为集体无意识的一个部分;它会运来宽阔和广博,一种可以的、可能的开放心态,这一部分也将随着时间而慢慢深入至骨髓。它还会带来宽容,面对来来往往的种种不同而生出接纳之心,至少是理解和宽恕之心,别轻视它的存在,它极为特别,有效;它还会带来商贸意识,这也是一种会浸入骨头里的潜在,凡是运河两岸的城镇居民其商业意识一般而言都会强于内地的居民,就以沧州为例就可证明。它还会运来变革之心,以及对旧有生活的僵化样貌的不满,是故,运河两岸的城镇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影响着、代表着“新潮”。
种种的、不合时宜的感慨和怀念或许并不能……是的,我承认,但文学一直具有“回望”的记忆功能,它的感慨感动多缘于对逝水年华的追忆;它的另一功能是在旧有的记忆中发现新的可借鉴之处,让我们思忖:生活往何处去,有没有更好的可能;运河往何处去,它还能运来什么,在当下的环境中它还需要怎样的负载?
这,当然是个问题。
三
因由这条运河,荒凉于宋代和之前所有岁月的沧州才得以建立起一座新城,成为冀东平原的一个“关键节点”。罗马城不是一天就建成的,沧州也是,沧州更是。它在漫长的历史中逐渐积累,大约由一处码头开始,由一两处客栈开始,由一座破败于风雪中山神庙开始。运河为沧州运来的砖瓦、石头、粮食和财富,运来了原本没有的技术技艺,运来了士兵和他们的马匹,运来了军营与随军的家眷,运来了……“小南门”曾是沧州的一个标志,它的存在与运河息息相关。小南门的繁华,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依然是一道风景,它是沧州赫赫有名的商贸区,甚至是沧州的一个代指。
正泰茶庄则可能是“小南门”的某种代指——它是昔日运河漕运所滋养出的商业产物,也是小南门一带众多商号里现存的唯一历尽沧桑、屹立不倒的传奇。必须承认,沧州不产茶,在漫长的历史中沧州人也很少喝茶(尽管在史料中建筑于沧州的茶馆在宋代就有了),然而却有一座标志性的正泰茶庄,而它竟然在一个多数人没有饮茶习惯的环境中活了下来……茶,在某种意义上可看作是一种代指:南方的,外来的,文化的,气息的,殊异的,甚至可以是高雅的,品味的,美好生活的——没有饮茶习惯的沧州所接纳的可能并不仅是茶叶,还有它背后的象征与负载。
泊头——仅从这个地名的字面上来解读,就可感知它应与漕运和码头有关: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它因运河漕运而兴,因古驿站而闻名。据《嘉靖河间府志》记载:明洪武二十二年(1389年),交河(现为泊头市交河镇)知县武聪,奉旨于县东五十里卫河西岸的新桥镇,设置新桥水驿,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改称“泊头驿”。泊头驿承担着往来官员、客商、船工等人员歇宿,以及运送朝廷物资、接待藩属使者上京觐见朝贡、往来传令送信等诸多职能,成为运河上沟通、联络、运输、往来的“中枢神经”。依托运河,泊头迅速发展成为“两岸商贾云集,为数百里所未有”的重镇。
运河在沧州的穿越可以说更变了整个沧州,明晰的、可见的和隐性的、潜在的……沧州与泊头的“建城”史当然与运河漕运密切相关,这里不再赘述,而更多的更变同样是种坚固的存在。
譬如,沧州武风之盛自然有它的历史原因和地域性格的养成,事实上,具有与旧时沧州人类似性格特征的地域在诺大中国并不少见,却远不及沧州更有影响……在我看来,沧州武风之盛的原因之中有一点是不能忽略的,它与运河漕运有关,与这里曾是重要的屯兵之处有关,与对运河中运送货物的必要保障有关。武风盛,习武者众,高手林集,部分是因为运河漕运有这样的需要——而这一地域,恰恰可以提供。于是,便有了“武健泱泱”和“南北镖行‘镖不喊沧’”的规矩。
再譬如,享誉世界的“吴桥杂技”——处在历史中的运河使杂技的繁和荣成为了可能,也正是这条运河,将那些身怀绝技的苦命人儿运到了四面八方,也使杂技得以开枝散叶。此言应当不虚,我证实它不虚的佐证是记者曹筝、肖煜书写的一段话:明清和民国时期,对于吴桥艺人来说,运河流经区域经济繁荣,人口众多,沿运河行走江湖,是出行的首选之路。沿着大运河走出家乡,依托北京“天桥”、天津“三不管”、南京“夫子庙”等成长起来的吴桥杂技艺人数不胜数,杂技江湖上也就有了“没有吴桥不成班”的说法……当下,吴桥杂技已然成为沧州的乃至是中国的一张名片,这一古老的、有魅力和惊险感的技艺依然具有它层层的闪光。
再譬如……在我看来,沧州人的性格养成具有部分的“运河因素”,甚至有“桥东”和“桥西”的差别:桥东,更原始些、粗砺些、直率些,少些商业意识;桥西,则更精明、更细致、更包容,商业意识相对较重,文化的发展相对也更深厚。在我看来,沧州地方戏的发展、包括张之洞、纪晓岚等文化名人的出现,也都与运河而构成的文脉相关……
事实上,我更看重这种潜在,它以一种浸润和渗透的方式影响着人和人们的心理沉积,甚至部分地更变“地域性格”;事实上,我更看重文化文明里的开阔性,而运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构成着精神上、文化上的有益通道,是它,使得沧州不仅局限于沧州。
四
捷地。沧州地名。它的来源与运河的修缮治理有关。据考证,捷地的地名最早见于《明世宗实录》,因“河堤率以草束土累筑而成,故堤善崩”,时常泛滥的洪灾给此地冠上了“绝堤”之名。因不堪洪水长期侵扰,明朝廷下决心治理水患,于明弘治三年(1490年)开挖捷地减河,使洪流经沧州青县、黄骅,从歧口入渤海。长54公里的捷地减河不但约束了桀骜不驯的运河水,保护漕运,还调节了周边地区水环境。捷地减河开通后,两岸盐碱地得以淤肥。被打上苦难烙印的“绝堤”也逐渐取其谐音改名为“捷地”。
运河弯弯——这里的弯弯并非是比喻,而是实写,据说仅在沧州地段运河就有八十弯之多,而其东光段大运河,则真正是“九曲十八弯”,俯瞰就像蜿蜒舞动的丝带。当年,因复杂的地势而产生的水位差,成为制约大运河修建的一大难题。为了消除地面高差、降低运道坡度、滞缓水流,大运河在多处河道采用了以弯道代闸的设计,这就是大运河的水利建设者发明的“三湾顶一闸”的方法。条条弯道让桀骜不驯的苍龙,变得温顺而优雅,不仅减少洪灾,而且还一路润泽两岸的千亩良田,造福运河儿女——在这里,我愿意专门地提及一处谢家坝。清朝末年,当时连镇一户姓谢的乡绅捐资从南方购进大量糯米。糯米运到此处后,运河沿岸百姓们纷纷取出自家的锅,在空地上熬起糯米粥,用滤出的糯米浆与白灰、黄土按相应比例混合,用木棒夯打密实变硬,夯筑起一道坚固的堤坝:这,便是谢家坝的由来。
五
运河是说不尽的。
关于我个人记忆,最深印象的一次是:当时我还处在青年时代的苦闷期,迷茫、空虚、好冲动、非理性……不知是出于怎样的原因我骑着自行车骑上运河桥——下桥的时候我骑得飞快,径直撞向了对面开来的卡车。我没有刹车,即使在撞上了卡车的那一刻。早早就停住的卡车司机可能被我吓傻了,当我爬起来冲着他笑时,他竟然悄悄地向后缩着——它,几乎是我一生当中唯一的最大的“鲁莽时刻”,回到学校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才是被吓破了胆的那个,之后的余生几乎一直小心翼翼,过着谨小慎微的生活,谁又知道我是多么难过啊。我的第二个个人记忆依然是在沧州,运河桥上。那时的运河几乎已经“断流”,只剩一条很小的小溪,里面飘着、泡着种种不同颜色的杂质——它与我想象的运河是那么地不同,我以为它一向“不过如此”,所谓“轮舶辐辏,阛阓填盈”“千家门对水,十里岸横舟。鸭脚林中寺,鹅黄柳外楼”不过是夸张性的想象——然而,今年,我再至运河桥,却发现我那时的所见虽然也是真的但绝不是运河的全部,此时的运河,波光浩渺,水流宽阔,水鸟在芦苇和树丛中隐现——我为自己当年“盲人摸象”般的盲目判断而羞愧,我当然希望自己在之后的有生之年能部分地改正这一错误。
运河是说不尽的——它那么延长,经历着个人难以窥见头尾的沧桑。
(李浩,作家,河北省作协副主席。鲁迅文学奖获得者。著有小说集《谁生来是刺客》《侧面的镜子》《将军的部队》,长篇小说《如归旅店》《镜子里的父亲》《灶王传奇》。
孙静昌,作家。)
原标题:流淌于时间之上(李浩 孙静昌) | 文学名家看运河
栏目主编:陆梅 文字编辑:李凌俊
来源:作者:李浩 孙静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