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箭外交：南宋使团的金国贺岁之旅

公元12世纪，素有仇怨的宋金两国关系趋于平稳。彼此间由明争转向暗斗，经常在外交场上相互较劲。尤其是至关重要的射箭大赛，几乎成为国格与脸面的全面比拼。

于是，一支南宋使团于1170年造访中都，在众多女真武士面前赢得桂冠。随行的书状官楼钥还偷偷留下《北行日记》，成为后世了解金国中期风貌的关键材料。

文化苦旅

绍兴议和后

南宋与金国的边界大体稳定

公元1169年中，南宋方面应金人邀请，派遣使团前往燕京祝贺正旦。队伍由试吏部尚书汪大猷领衔，宁国军承宣使曾觌担任副手，另有担任书状官从行的楼钥，负责记录沿途所见所闻。虽然偏安江东，彼时的宋人依旧格外留心北国近况，热衷于借外交之名加以刺探。他们通常用含明矾的水书写，日后将纸打湿再抄录显现文字。

此前，出生宁波的楼钥从未有过外交历练，根本不具备专业间谍能力。而且沿途的大部分活动都受金人管制，有百名装备精良的具状骑兵负责看护，只能以走马观花的形式点到为止。于是，记录内容往往更像普通游记，大段篇幅是在描述名胜古迹。考虑到其士大夫出生，对淮河以北的陌生区域怀有故国情节，难免不会给后世读者留下“文化苦旅”印象。

南京归德府

是使团经过的第一座大城市

例如在河南商丘，也就是金国的南京归德府，使团成员头一次感受到繁荣景象。由于靠近边界，这里的商贸活动较为频繁，还有外交人员相互走动。故而设有专门驿站，进而撑起不错的集市氛围。楼钥则专注于欣赏历史遗迹，包括张巡守卫过的睢阳城、曾是信陵君封地的宁陵县、拱州的宋襄公陵墓冢，以及据说是南北朝名将祖逖留下的堡垒废墟。

由于金人会下马致敬张巡等古代英雄，偷偷做笔记的楼钥不免心中暗爽。当使团途径雍丘县，看到仍由村民祭扫上古名相伊尹的坟墓，类似情怀再度如小鹿乱撞般迸发出来。更让他欣慰的是，整个河南地区的百姓普遍保留有宋朝记忆。无论对方是真情流露，还是习惯性跟陌生人套近乎，都被士大夫出生的书状官给细致收录。或许在古代的非专业间谍看来，这类民气可用的情绪价值胜于一切。

在北上途中

金国一直安排具装骑兵看管使团

故都凋敝

表面上

金国的开封依然保留有体面

可惜，行程之初的自豪仅仅到故都开封就烟消云散。从表面上看，这座北宋东京的城池依旧壮丽，各类雄伟的防御工事非常整齐。显然是金国出钱、出人的打理结果，否则很难不看到当年的战争痕迹。但金玉其外必有败絮其中，曾经繁华的城市生活早已被萧条所取代，苟延残喘的遗老遗少们皆生活困苦。

通过交谈，以及亲自走访，楼钥意识到书里的繁华坊市已彻底沦为贫民窟。尽管有能力留下的家庭往往非富即贵，但为防止新主追究，只能主动销毁北宋颁发的官方告身。从此隐姓埋名，靠给女真人抄写官方文书为生。虽然有幸运儿被封为亲事官，每个月的俸禄却仅仅是2石粟米+2贯铜钱，微薄到感觉自己是在被不断羞辱。同时面临不定期抽调，投身于修缮基础设施等体力活，早已对生活失去希望。后代索性阶层下滑，主要以工匠、车夫乃至妓女为营生手段。

幸存的开封人口实则生活极端困苦

另一方面，金国在开封设有21个千户，管辖着至少8000名汉儿签军。因为清楚这些人不会卖力参与对宋作战，便逐批调往遥远的北方戍边，经常会连续服役10年都不遣散。倘若真有战事爆发，那么相隔千里的两头就能互为人质。因此，城内居民虽对往日荣光津津乐道，实则缺乏根本行动力。

当然，金国也从未将开封等地视为核心。早在南下扣边时期，就非常不情愿进行直接统治。后来苦于伪齐、为楚政权的逆向拖累，才勉为其难亲自下场。即便如此，仍不忘连年课以重税，将黄河以南的财富向中都燕京集中。乃至寄出金融工具，鼓励用自己发行的交钞纸币兑换铜钱。为的就是以防万一，可以用宣布货币作废方式制造危机。

许多开封市民被当做签军征调去北方

更加讽刺的是，使团成员发现城中少有的新建筑，竟来自海陵王完颜亮时期。这位短命天子虽汉学造诣颇高，却是最热衷于彻底灭宋的好战分子。在挥师南下前，不忘到开封建设马球场。相比之下，前朝遗留的大相国寺、栾将军庙、新宋门和无忌坊都死气沉沉。

可能是被开封的萧条所刺激，楼钥在继续北上的途中重返故纸堆。每到一处落脚点，都要记载先秦封国、古代建筑或英雄事迹，譬如商纣王的朝歌遗址、曹操的讲武城和七十二疑冢、燕昭王招贤纳士的黄金台等。乃至亲自祭拜，顺便寻访那些怀念北宋的遗民。然后在私人笔记里论证金国法统不正，号召力势必不如南宋强劲。

除少数寺庙维持香火

开封的大部分旧建筑都冷清萧条

射艺竞技

抵达幽州后

宋朝使团立即准备进行射箭比赛

当年末，使团终于进入金朝的中都幽州，同期抵达的还有来自高丽、西夏的使节。虽然同样是来恭贺新年，女真贵族却只找宋人进行射弓宴比赛，摆明是嘲讽对方文弱不堪。这种认知或许有其道理，却忽略了南宋方面早有准备，特意挑选能手前来打脸。

按照规定，这场射艺竞技完全根据身份高低安排相应对手。因此，金国押宴官和南宋正使用弓参赛，而南宋副使和金国馆伴用弩较量。其中，金国的押宴官完颜仲雄看起来高大英俊，但举止粗俗还在手臂上纹身，被从旁观察的楼钥视为三教九流。但弯弓搭箭的动作非常熟练，且射速很快，属于专门参加此类活动的皇家武士。

女真人一直将射箭视为族群技艺

比赛开始前，金国皇帝还带头与宋朝使互相敬酒7轮。在讲完客套话后，确保双方选手完成暖身。然后亮出宫殿下庭院中的靶子，上面镶嵌着9个小银碟，每个都有对应不同等级礼物。倘若射手命中，两侧乐队就会短暂演奏祝贺，并要求对方与皇帝再饮一杯。这种情况下，发挥出色者可凭借酒劲连胜，而落后方也容易方寸大乱。女真人甚至安排大量精锐武士观战，希望给远涉他乡的宋使制造心里负担。

岂料南宋正使日常苦练射术，将外强中干的完颜仲雄打的体无完肤。后者虽动作潇洒，但命中率非常低下，只能急得他满头大汗。经过一整天较量，居然以7：50的悬殊差距落败。金世宗在御座上强压怒火，频频举杯给命中目标的南使敬酒，两侧观战的女真武士则默不作声。楼钥将之解读为金国的武力正在衰败，显然是有歪打正着之嫌，但他的确注意到对方在宫廷仪仗、男子姓名和生活习惯上的迅速汉化。

为强化震慑

金国皇帝安排大量女真武士从旁观赛

比箭结束后，使团成员拜别女真皇帝，开启与来时略有不同的返乡之旅。楼钥继续沉迷于故纸堆研究，经常要将落脚点的沿革追述至先秦，似乎早已分不清究竟是历史还是宗教典籍。忽而以”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典故自勉，又会把河北的彪悍民风联系到胡服骑射。完全不在乎自己也曾有过理性解读，断定燕京地区的繁荣源于金国政策扶持。

不过，这位书状官还是有察觉出些许异样。当初北上，自己在南京归德府预见过百名具装骑兵。他们同样有出现在返程路上，直至安徽的亳州分别。只是具体人数量明显减少，整个队列看起来稀稀拉拉，似乎是被抽调去某个前线应战。诚然，这一年的铁木真还是草原弃儿。但金世宗已不可避免的介入西夏内政，同时要提防草原上的任何风吹草动。这些因素将在日后发酵，让心怀仇恨的宋人得以短暂拍手称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