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花开,燕子归来。当岸柳吐绿,南来的归燕亲吻故乡的沃土,在户户农舍安营扎寨。那首经典童谣依旧在耳畔传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要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有一个朋友,喜欢春夏回到乡下老家小住,老家屋檐下的燕巢,每年都会添小燕子,叽叽喳喳的燕子夫妻,来来往往投喂嗷嗷待哺的雏燕儿,让索然无味的日子,增添了些许情趣,甚至习惯于每天清晨被燕子的呢喃唤醒。有一天清晨,窗外出奇的安静,我起身观看,燕巢空空如也,燕子一家大小已不知去向。而就在当天,来拜访的亲戚突发疾病,在这间屋里赫然离世。
燕子作为具有灵性的飞禽,对命运的感知和未来的运势如此的敏锐,令人唏嘘。朋友也听说,燕子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想到此不免神情沮丧,黯然神伤。
第二年,朋友照例回到乡下,面对空寂的屋檐突发奇想,何不造个势,看燕子能否懂我心,知我意。于是,就在屋檐下拴上铁丝绳索,这燕子果然意会,不出几日,竟将两根绳索作为支撑,在上面衔泥筑窝,燕巢有了绳索托底,再有草茎泥丸加持,竟建得又大又牢,妥妥的空中别墅,没几天,燕子妈妈就安稳地在孵小燕子了。
燕子在春天回归,让我曾经认为,每个人的故乡,只有一个。
渤海湾南岸,山与海日夜呵护着一座充满诱惑的魅力港城,海风送来阵阵笛声,海浪拍打停泊的航船,无数个日出日落,出行的背囊带着远方的召唤,归家的游子亲吻故乡的热土,莱子古国、徐福故里、辽阔大海、无尽美食……这里是我的祖籍——山东龙口。
龙口港是我看世界的第一个窗口,一艘艘启航的客船,多少次带我驶离故乡,一夜航程,到达天津港或者塘沽港,换乘火车到达北京,再转乘火车到达张家口,那是父亲部队的驻扎地。童年里多次的旅程,开阔了我的视野,也更多了一份接纳和包容,终于在又一次乘船离开龙口港后,随父母定居张家口。
定居塞外第一次回故乡是在五年以后,祖父见到我,欣喜地感叹:“小燕子长大喽!”祖父母的小院,静谧又温馨,院门口依然候着一块可以歇息的大青石,院门开合之间咕咕噜噜仿佛唱着欢快的歌儿,院内夯实的黄土地,散发着泥土的芬芳,屋檐下照例是那口老酱缸,木窗格栅油漆斑驳,屋内冒着热气的大铁锅,棉门帘里,热炕头上,搪瓷盆里面盛满炸好的白面鱼,一碗蒸好的虾酱,香气扑鼻,浓浓的乡间烟火气,让那个寒假毫无寒意,临近开学,祖父拉着我的手,问:“过年再奚能回来?”(意思是:明年还能不能回来)祖母抢着应答:“能矣,能矣。”言语中满是不舍与期待。
我与母亲又一次登上了北上的客船。恰逢海上起风,客船停在港口无法启航,那时的我,第一次感到那么渴望温暖,我不想离开家乡的热炕头,不想回到张家口那个冷冷清清的家。我用一块方头巾,包裹了几件衣裳,走出船舱,站在冰凉的海风里,朝着家乡的方向,就这么站着,母亲几次喊我回舱,我依然倔强地站在海风里,有旅客询问母亲原因,母亲笑而不答。最终,我还是没有勇气走下客船,也许十岁的我,已经懂得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我没有能力为自己的任性买单。
塞外张家口,有我生命中一段难以割舍的记忆,尽管她黄沙漫天,尽管她地冻天寒,我还是怀念她夏季舒适的清风,以及风里飘荡的无忧的气息;冬季屋檐下晶莹的冰凌,还有寒姑娘在窗玻璃上画出的芦苇花……我对她的怀念无时无刻,或许在清晨,或许在夜晚,或许是一抬头,或许是一转身,也或许是独自无聊的瞬间,她来无影去无踪,看不见摸不着,但她就在我生长着的生命里,与我休戚与共。
在父亲驻地,山南海北的战友和他们的家属组成了一个小社会,父亲的山东老乡倒是有几个,但遇到龙口老乡却很难,在张家口我认识了一个龙口老乡,是我的同学李巧云。
那年,我在桥东区东光中学读初中,一天,班里来了一位新同学,老师介绍说是从山东来的,课后一问,是龙口的,自然就多了一份亲近,成了好朋友。她家就在我家隔壁的空军大院,父亲是一位飞机机械师。巧云是个聪明开朗的姑娘,高兴起来,眼睛笑成两道弯月,没心没肺的样子,我们两个经常是忘了带自家的钥匙,跑到对方家里吃饭。后来她随父亲转业回到山东枣庄,高中毕业考上警校,后来成为一所警校的教官。她读警校时,我随父亲转业来到淄博。有一年她来淄博看我,我们两个在马路边儿,她一挥手,就拦下一辆汽车,让我无比羡慕,这一身衣服还真好使。
退休后,她先是学习工笔画,在我刚刚练习勾线的时候,她的工笔画已经炉火纯青,后来我问她怎么没有坚持,她说,画工笔画眼睛受不了,画得头晕恶心的。后来又改为学习朗读,经常拿我写的散文来读,这么多年来,我以她为荣,她以我为傲,我们早已经是一生的好朋友,好闺蜜。
在张家口遇到的另一位龙口老乡,是母亲的工友。当时母亲在一家针织厂上班,厂里一位女工友的父母是龙口人,与母亲闲聊认的老乡,大有他乡遇故人的惊喜,从此以后两家像亲戚一样来往。那家的大娘,离开家乡几十年,还操着一口地道的龙口话,消瘦的脸庞,淳朴又善良。后来父亲转业回山东,大娘拐了一篮子大盘柿子,赶到张家口火车站送行,可惜那时通信不方便,大娘赶到站台时,火车已经启程,后来大娘的女儿写信告诉母亲,说大娘为此掉了许多眼泪。
离开张家口回到故乡已有四十多年,在淄博很少遇到张家口人,但我能够像分辨龙口口音那样,分辨出张家口口音,并且也如听到乡音般亲切与惊喜,由此我想,哪里的土地养育了你,哪里就是你的故乡,如此说来,我与燕子同样拥有多个故乡。
不久前,看到过一个视频,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与父母在国外的闹市区,她无比惊喜地跑到母亲面前,大声喊:妈妈,那边有一个中国人!他讲汉语!
燕子,依然在继续着迁徙的脚步,燕子归来,其实折射了我们的人生。我们不甘于“家就是世界”的宿命,怀着“世界才是我们家”的梦想,踏上我们的离乡和迁徙之路。我们的灵魂,一生都受“诗和远方”与“故乡”的双重召唤,并在这种召唤中徘徊与彷徨,在徘徊与彷徨中魂牵梦绕,在魂牵梦绕中一直走在他乡和故乡之间的迁徙路上。
我终于明白,这就是人生的价值和意义所在,有远方我们才有梦想,有故乡我们的灵魂才有处安放。
回归故乡,回到那个魂牵梦绕的地方!
回归故乡,让漂泊的灵魂得以安放!
(高 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