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第3期 总第814期
陈 亭
天津河北梆子剧院小百花剧团副团长、二级演员；
荣获首届黄河流域戏剧红梅大赛金奖、首届京津冀河北梆子青年演员大赛金奖等；
常演剧目有《辕门斩子》《太白醉写》《王宝钏》《杀庙》《苏武牧羊》《龙凤呈祥》《空城计》《金水桥》《刘伶醉酒》等。
《空城计》饰 诸葛亮
河北梆子女老生陈亭：
以形神技韵铸行当风骨
文/李小菊
陈亭，天津河北梆子剧院小百花剧团优秀青年演员，她的行当是老生。初识陈亭，是去观看她担纲主演的新编历史剧《苏武》。观看演出之前，作为一名职业戏曲观众，我怀着比惯常更强烈的观赏期待与审美预设：剧坛少见的女老生，会是怎样与众不同的风采？也在默默好奇，优秀的女老生、女小生，不但要拥有独特的外形气质，要么风流倜傥，要么潇洒俊逸，要么沉稳儒雅，还要具备超凡脱俗的唱、念、做、舞的艺术水准，陈亭将以怎样的表演水准和艺术特质，成为戏曲舞台上独一无二的“这一个”女老生？女生反串生行，最忌有女相、女腔、女气，陈亭的女老生是如何规避这些问题从唱腔到表演都体现出男子气甚至阳刚气？待到看完该剧，我心中全是超过预期的惊讶、惊艳与惊喜。陈亭的女老生，从扮相到气质，从唱腔到表演，都体现出区别于其他同类演员的强烈的艺术个性，她以成熟的表演技巧和自信从容的舞台风格成功地塑造了角色形象，体现出一名优秀戏曲演员的水平和品质。
《苏武》饰 苏武
硬朗的表演风格彰显老生行当风骨
在中国戏曲中，老生这一角色通常扮演贤臣、儒士等角色，如众所周知的舍子救孤的程婴、违抗皇命的傅山、不辱使命的苏武，等等，这些古代人物形象所体现的正是中国古代文人儒士的气节与骨气。他们代表了传统文人所崇尚和追求的高尚品质——“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以及“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风骨和精神。
陈亭在舞台上塑造的老生形象，凭借硬朗的外形、激昂的唱腔和出神入化、入心用情的表演，深刻而鲜明地表现出人物特质和老生行当的精、气、神，即老生行当的风骨。作为一名女老生，表现角色人物的儒雅风流容易，但要形神兼备地表现出人物的硬朗与骨气，则需要更高的技巧和难度。陈亭塑造的老生形象就难得地具备了这种风骨。这在《苏武》一剧中体现得非常充分。
《苏武》饰 苏武
陈亭塑造的苏武形象有“三气”：外形很硬气、人物有骨气、唱腔不女气。陈亭在剧中的扮相，与传统《苏武牧羊》中的苏武形象有很大的不同。虽然脱胎于河北梆子传统剧目，但新编《苏武》是以现代创作观念、全新叙事方法和叙事结构进行创作的，作品以老年苏武归汉开场，以倒叙的手法讲述故事，因此剧中苏武的扮相要在老年和青年之间不断变换，陈亭不但要通过快速的换妆完成形象转换，也要在时空变换中不断切换年龄状态、情感状态和表演状态，这对演员来说是巨大的挑战和考验。陈亭在全剧的表演堪称完美，她准确地抓住人物情感这一条红线，以一种忘我的表演状态化入苏武的情感世界之中，因此即使是回忆与现实的不断闪回，仍然以近乎完美的舞台呈现讲述了一个全新的苏武牧羊的故事。剧中老年苏武沉稳中透着沧桑，身形虽是老年形态但精神饱满，特别是陈亭通过坚毅的眼神来表现人物坚韧不屈的内心世界，让观众被坚强的老年苏武深深打动。随着场次的切换，回忆中的苏武进入青年时代，这时的苏武身材挺拔，意气风发。陈亭不但塑造出苏武作为使臣的气节，也表现出老生行当的风骨。俗话说：“画皮容易画骨难。”对演员塑造人物来说，外形相像、气质相似很容易，能够把人物的性格、精神表现出来，就需要演员有过硬的演唱水平和高超的表演技巧。
《苏武》饰 苏武
陈亭有一条极好的嗓子，她的嗓音清亮、通透，高音区高亢激昂，似有金石铮铮之音，充分体现出河北梆子慷慨悲歌的唱腔特色；中音区浑厚宽阔，虽是本嗓却无丝毫女腔痕迹。陈亭驾驭嗓子的能力也非常出色，她能够在高音和中音之间、真嗓和假嗓之间成功转换，根据唱腔、剧情和人物情感自如地过渡。
《苏武》是一部唱功繁重的作品，陈亭的演绎从头至尾都充满了充沛的气息和饱满的情感，宛如江水滔滔不绝地倾泻，似乎永远有着用之不竭的激情。剧集伊始，苏武带着离家十九载后重返长安的激动心情登台，因此陈亭一出场便需以极其激烈的情感状态展开表演。她那声激昂的“猛听得朝廷一声宣”先声夺人，将苏武急切激动的情绪展现得淋漓尽致。随后，一段“十九载”的唱腔从高亢转为中音，展现了苏武调整心态、逐渐平复情绪的转变。陈亭在处理高音和中音时的特色也得以彰显，当情感激动、情绪饱满、需要宣泄时，她多采用高音和快速的节奏来表达；而在叙述故事、描绘日常情境时，她则转而使用中音和舒缓的唱腔。因此当苏武唱到“归来我白发苍苍已暮年”时，唱腔就比较沉郁，把苏武捧须感慨、自怜自叹的心境充分表现出来。像这样在一个唱段里高音和中低音之间自如转换的唱腔，在剧中多处出现。另外如“和为贵”和“拜符节”等大段唱腔，把苏武或踌躇满志或坚守初心的家国大义表现得非常到位。
《苏武》饰 苏武
剧作最令我感动并潸然泪下的地方，是渥兰朵去世一场，当悲痛的苏武从说到唱、哽咽到几乎失声地唱起“这一箭断了儿女情”，可以说椎心泣血。既能以无与伦比的完美嗓音吸引人，又能以真情实感打动人，这是陈亭的唱腔艺术最能俘获人心、俘获观众的关键所在。
陈亭具有非常强的塑造人物的能力，这是一名优秀的、成功的、成熟的戏曲演员必须具备的能力。在塑造人物的过程中，她娴熟地运用戏曲的各种表现手段、程式方法，不炫技、不卖弄，把身段程式、表演技巧放在表现人物的情感、处理人物关系的戏剧情境之中，如第二场苏武被派往北海牧羊前，他虽然身陷囹圄，担心的却是胡汉和番大业，心里焦急万分却无人商量，这里陈亭用搓手、甩发来表现苏武的焦急与为难，无论是身段的安排还是陈亭的表演都在剧情之内，既展现了陈亭扎实的戏曲基本功，又体现出导演巧妙的身段设计。
《苏武》饰 苏武
在我看来，陈亭塑造的苏武形象迥别于其他男性演员饰演的苏武，因为女性的性别身份，她不仅注重表现苏武的男性身份和阳刚之气，也更加注重苏武作为使节的操守和气节，也因河北梆子慷慨激昂的剧种特色，使她所塑造的苏武形象体现出苏武气贯长虹的风骨，而这种风骨其实是中国传统戏曲中老生行当的风格气质与性格。这种风骨是女老生陈亭跨越性别局限而具有的独特的表演辨识度。这种风格化的表演辨识度是戏曲演员特别珍贵的品质。
用情用心用功树立独特的表演艺术风格
《辕门斩子》饰 杨延景
如果说新编剧目中的人物塑造主要是运用现代表演理念和表演手法对全新角色的创造与创新，那么传统戏的人物形象则是在老艺人和既定表演程式中的人物再现，因此，能够演好传统戏，并能在固定的演出范式中表演出新意来，是非常不容易的，更能体现出演员自身的角色塑造能力。这要求演员既要下苦功夫学习传统剧目，又要用心用情体会传统戏曲人物的情感与境遇，只有这样，才能学好传统经典剧目。2025年1月，笔者听闻陈亭要在北京民族文化宫演出传统剧目《辕门斩子》，忍不住“追星”而往，不但再次欣赏到陈亭令人“不知肉味”的优美唱腔，还被她在该剧中对“三劝”的不同处理方法和最后的“一笑”所折服，感受到她在剧中从容自如的个性表达，以及作为新时代青年演员为传统戏曲赋予的与时俱进的时尚魅力。
《辕门斩子》
饰 杨延景
《辕门斩子》是许多剧种的传统剧目，也是河北梆子的经典剧目，同时也是王派女老生的代表剧目。早在2007年，陈亭在天津戏校（后改名为天津艺术职业学院）的毕业演出就是全部的《辕门斩子》。在后来的演艺生涯中，这出戏是给陈亭带来诸多荣誉的擅演剧目之一。这次在民族文化宫演出的《辕门斩子》并非全本，而是精选后的部分。这次演出重点突出了杨六郎在下了斩子的军令之后应对前来求情的佘太君、八贤王和穆桂英，主要在于表现演员的演唱功力。从剧情和人物关系来看，佘太君为孙求情是一劝，八贤王为国留贤是二劝，穆桂英为己求夫是三劝，杨六郎分别面对的是母子亲情、君臣大义和父子之情。如果说杨六郎对佘太君和八贤王前来求情有充分的心理准备，那么穆桂英求情是出乎他意料的。因此在舞台处理上，陈亭在前两劝中表现得理直气壮、寸步不让，在舞台效果上，也形成了老生与老旦、老生对老生的对手戏，特别是王派老生陈亭与达子腔传人、中国戏剧梅花奖获得者王少华的对手戏，可以说是酣畅淋漓，让观众过足了戏瘾。剧中最脍炙人口的唱段，是“戴乌纱好一似愁人的帽”和“八千岁莫要羞愧难当”两段，前者唱尽杨延景身不由己、进退两难的苦闷心境，也写尽了历朝历代万千官员的生存窘境，陈亭的唱腔或沉郁低回或慷慨悲愤，可以说是雌雄难辨。最后当穆桂英许以献出降龙木、助破天门阵为诺，才换得杨六郎回心转意，饶恕了杨宗保，这时杨六郎有一声如释重负的爽朗笑声，陈亭表演得非常自然放松，让我既真切地感受到杨六郎的放松，也感受到陈亭率真爽朗的个性，发自内心地喜欢上这个性格直爽又本领过硬的女老生。这种用心感受剧中特定场景中人物的情感状态，又真正将个人情感投注到剧中人物身上的用情之举，都是戏曲演员艺术创造力和艺术感染力的表现。
《苏武》饰 苏武
陈亭是一个非常用功的演员。这种用功不但指刻苦训练戏曲基本功，还指她为了有充沛的体力、精力和耐力完成大戏的全程表演而进行的体力训练。她多次在采访中说，在演出《苏武》一剧时，为了能够在外形上更贴近苏武的艺术形象，她有意地增加体重，使人物形象显得更加丰满；为了有足够的体力完成唱功繁重的全剧表演，她私底下健身、撸铁，锻炼自己的肺活量。从《苏武》一剧的舞台呈现效果来看，陈亭的整个表演都体力充沛、情感饱满，无论是大段唱腔还是身段表演，她都从容不迫、游刃有余。正是这种对戏曲艺术近乎完美的苛刻追求，才成就了舞台上风骨卓立的苏武和风格独特的女老生陈亭。
女老生的行当传承与“卫梆子”的地域守护
《王宝钏》饰 薛平贵
天津河北梆子以其独特的艺术风格、艺术流派和表演特色又被称为“卫梆子”。在我看来，“卫梆子”的形成是由很多因素共同构成的，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点，是天津河北梆子有代代相传的女老生行当――王（玉磬）派老生。天津河北梆子的第一代女老生，是王玉磬先生。她出身梨园世家，艺术功底深厚，嗓音清醇刚劲，表演刚柔并济。她在多年艺术实践的基础上，根据自身条件，创立了河北梆子“王派”老生艺术，成为河北梆子独特的艺术流派和亮丽的风景线。陈亭是王派第三代传人。不过陈亭与王玉磬先生的缘分，在她求学于天津戏校（后改名为天津艺术职业学院）的时候就开始了。2001年，陈亭以出类拔萃的演唱天赋考入天津戏校河北梆子专业，最初被分进女生班后她非常不适应，转入男生班后她反倒如鱼得水，从此开始学习老生行当。当时教授她的老师有王玉磬先生的弟子陈秀兰，陈亭学习了传统剧目《调寇》中的寇准和《大登殿》中薛平贵的唱段，后又学习了王派代表剧目《五彩轿》。正是在《五彩轿》汇报演出的时候，陈亭正在演出，王玉磬先生落座后看了陈亭的表演非常激动，她发现陈亭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从2002年开始到2007年王玉磬先生去世，陈亭经常跟着陈秀兰老师到王玉磬先生家学戏，老人家给她亲授了《五彩轿》《大登殿》《秦香莲·杀庙》等剧目。2015年，陈亭正式拜王玉磬先生的弟子陈春为师，正式入王派门庭。正是这种有序传承，才使王派女老生这一独特的流派成为“卫梆子”的特色之一。
《鞭打芦花》饰 闵德仁
《刘伶醉酒》饰 刘伶
《太白醉写》饰 李白
《王宝钏》饰 薛平贵
陈亭的成长和取得的成就始终离不开良师益友对她的教导、关爱、呵护和托举。在她经常表演的剧目中，王少华一直是她的重要搭档。王少华是河北梆子优秀的老生演员，是“卫梆子”“银派达子腔”的重要传承人。他们二人的合作，不但配合默契，而且能够充分展示风格独特的王派女老生和达子腔的唱腔特色，让观众充分体会到“卫梆子”的独特艺术魅力。如在《四郎探母》中陈亭饰演的杨六郎与王少华饰演的八贤王对唱一段，二人你来我往，数次往复，同为老生，唱腔却完全不同，听来非常过瘾。天津河北梆子界对陈亭的培养和提携，其实也是在守护风格独特的“卫梆子”。而陈亭作为当代“卫梆子”的重要代表，也必然承载着将“卫梆子”发扬光大的剧种责任和时代使命。事实上，陈亭也真正地以对自我的严格要求、对更高艺术成就的追求，传承并守护着王派女老生的流派发展和“卫梆子”的地域传播。作为时尚的年轻人，陈亭与同时代的年轻人一样，热爱一切美好的、时尚的、前沿的东西，她也正以独特的艺术特色和艺术魅力吸引着越来越多的年轻戏迷爱上陈亭，爱上女老生，爱上河北梆子。
陈 亭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2025年是陈亭的本命之年，从11岁进戏校开始学戏算起，她25年的艺术成长史，完全伴随着新世纪的发展步伐。如今正值黄金期的女老生陈亭，既洋溢着现代青年的朝气与对时尚的敏锐洞察，又展现出表演技艺日臻完善、个人风格鲜明成熟的艺术魅力。在这个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大放异彩的时代，文化自觉与自信在她这样的新生代戏曲人身上得到了充分体现。她对戏曲的热爱深沉而浓烈、执着而坚韧，她一方面不懈努力，坚守并传承着传统戏曲的精髓，另一方面又有着清晰的艺术追求。这样一位技艺高超、思想深邃、志向远大、梦想坚定的艺术家，其未来无限光明，前景令人期待。期待女老生陈亭创造出更优秀的舞台艺术形象、演出更优秀的戏曲作品、取得更高的艺术成就。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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